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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星落如雨(5k)(1/2)

那一日之后,按照原定计划,刘羡打算带着绿珠回东坞,先见一见小梅一家。

于是又轮到休沐的时候,刘羡便找中书监华廙,多请了一天假,而后就令朱浮驾牛车,到陈寿府上接人。

刘羡给绿珠蒙上面纱,接到车上时,是有些如坐针毡的。因为在车上的并不只有他与绿珠,连阿萝也在。

既然已经说好要送走绿珠,刘羡再三思量,终于觉得自己有些坦荡了,回到府中后,就和阿萝摊牌了这件事。

在内室里,他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给阿萝听,但说着说着,他自己都为自己的任性而感到尴尬,然后低下头,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等待妻子判决。

他已经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毕竟当年张希妙听说这种事情的时候,就经常会和刘恂争吵。不料这种事情并没有出现,阿萝还是像往常一样,瞪大了平静又懵懂的眼眸,疑问道:“为什么早不和我说呢?”

“是为了保密,躲过搜查,我也没想过会变成这样……”虽然觉得言语苍白,但刘羡还是为自己的行为解释。

不料阿萝忽然道:“不管事情再怎么危险,我也可以给夫君帮忙啊?”

“啊?”这话全然出乎刘羡预料,以致于他的辩白全然停住了。此时他又听阿萝说:“自从嫁给夫君后,我们不是说,什么幸福困难都要一起渡过吗?阿萝是做错了什么吗?这样大的事情,夫君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

“当然不是……”

“那就不要再说了。”阿萝轻轻握住刘羡的手,注视着他道,“过去的事情就已经过去了。”

“可夫君这一生,阿萝想用这双眼睛见证,不想再错过。”

于是就有了当下这一幕。

当绿珠入车后,她取下面纱,直视这位世子夫人的眼睛,仅仅是第一面,她很快就为阿萝的纯洁所打动。

阿萝的脸上并非没有警惕的神色,但并不明显。她的底色依旧是一种被精心呵护的白色,并未有太多的杂色:坚强中带着宽容,克制中又带有亲近,绿珠一眼就看出来,和被尘世浸染的自己不同,这是一位仍然诚心相信善良和爱的少女。

这让绿珠有些自卑,她想到了还是十岁时的自己,但那段岁月却永远回不去了。

绿珠主动拜礼说:“给您添麻烦了。”

阿萝则是单纯地被绿珠的美丽所震慑。

人无疑是爱美的生物,无论男女。虽然早就听刘羡描述过,但真亲眼见到,阿萝还是不禁双手捂唇,心中惊艳,什么小心思都抛之脑后,还没来得及细想,自己就已握住绿珠的手说:“阿姊这么漂亮,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然后他又对刘羡担忧说:“阿姊这样的人,真的藏得住吗?”

“总会有办法的。”刘羡只能这么答。

然后阿萝就真像妹妹一般,对绿珠问东问西,从她的童年,到她金谷园的往事,还有对刘羡的看法。

这里面有相当多问题是尖锐刺耳的,简直是在揭绿珠的伤疤。但绿珠也不感到被冒犯,很多话题,她都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只是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这场景出乎刘羡意料,也令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这是两名聪明的女子,虽然出身不同,但都知道如何维持体面与矜持。

他可以暂时想些别的事情了。

此时牛车已驶上荒郊,刘羡伸手撩起车帘,往车外看去,田野间一片衰败。

广袤无垠的平原上,可以依稀看到几个青葱的山头,但眼下的土地却是枯黄的,表露出一种缺乏生机的贫瘠,干硬的裂痕遍布其中,透露出一种类似血味的土腥气,不远处的水渠也是干涸的,阡陌间三三两两地堆置着秸秆,上面爬满了正追索米粒的秋蝗。偶尔能看到一些野菊花,但也没有芬芳和香气。

今年又是一年大旱。

虽然在后世看来,太康年间已是这数百年中难得的太平年,但其实自刘羡懂事起,他的童年就一直与灾异绑定。

除去太康三年还算平静外,其余的年份中,要么是大旱不雨,渴得人寸步难行,要么是铺天冰雹,在背上打出一个个血孔。几乎没有一年收到过丰收的消息。

而到了太康九年这一年,灾情达到了历年之最。

刘羡今年在中书省中抄写各地郡国报上来的文表,何止是触目惊心?光赈灾请示就不下三十道:

先是年初时,扬州东阳、建安、临海、会稽四郡地震;

四月时,荆州武陵、天门、衡阳、南平、宜都、襄阳、江夏、长沙八郡地震;

到现在七月,又遭遇百年大旱,淮河以北多地不雨,旱情影响之大,已经波及到司州、兖州、并州、幽州、雍州、秦州、梁州共七州三十三郡国,种麦的农家几乎尽数绝收,只能以野菜草根果腹。

更要命的是,虽然还未到深秋,但各地均已出现蝗虫踪迹,数量远远多于往年,受灾州的刺史全都预言说,今年的蝗灾要胜过以往,望朝廷早做赈灾打算。

对此严重灾情,天子也不得不强作精神,罕见地召集车骑将军杨骏、尚书令杨珧、征北将军杨济,以及中书令何劭、侍中乐广、王济等人商议赈灾事宜,。

商议发现,国家储粮不超过两百万斛,其中有相当部分是军粮,难以征调。

在这种情况下,最终皇帝下诏,免去今年受灾各郡的田赋,允许各地郡县开山禁,让百姓到山林间自行觅食。而赈灾一事,最终只调出了五十万斛作为赈济,可谓是杯水车薪。

可即使各地受灾如此严重,依旧不影响京师繁华,洛阳城中,热闹一如往昔:

秋收以后,红男绿女遍身罗绮,四处踏青,或在龙门、邙山等地射猎,或在伊水、洛水踏青。流觞曲水,笙歌达旦,甚至还有兴致在洛阳城南召开黄花会,品鉴各家栽种的菊花。

而随着粮价的上升,往来洛阳的商队不减反增,货物反而越来越多样了,什么江南的越女,关中的胡女,并州的马奴……人市的奴价可谓是一落千丈,以致于士族之家,每门每户都添了奴隶。

因为这场大灾,洛阳城反而变得愈发热闹了,如果人们不刻意打听,可能还以为到了另一个盛世,忍不住要为朝廷唱起赞歌了。

可刘羡此时在车窗外所看到的,却是一片触目惊心:说饿殍遍地肯定是夸大之词,但沿路所见农人,无不面带饥色,脚步虚浮,而所过山林,翻挖的土坑和丢弃的草根皆不可计数。

好在暂时还没出现吃土和人食人的传闻,可即使如此,刘羡依然不免生出一个疑问:今年会冻死多少人?

眼下还在初秋,这么艰难度日还是能挺过去的,但是等到了冬日呢?遇到大寒天气,难道还让平民们自己到山野中觅食吗?百姓们不得饱食,也没钱添置衣物,这样下去,年关之难熬,恐怕超出想象。

在路上,刘羡听着绿珠和阿萝的闲谈,自己则陷入了沉思。

终于到了东坞,东坞的情形比别的地方情况稍好。周围的人家还没有到处挖蕨菜,但看上去也忧心忡忡的。刘羡一下牛车,就有人靠过来问说:“公子是来催租的吗?”

刘羡认出他是自己家的佃农,名叫张尼的,今年四十有五,家里有三男一女。因为之前刘羡随李密务农,与他也算熟识了,所以他才上前问这个敏感话题。

刘羡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今年你们收成如何?”

张尼答道:“别提了,今年知道是大旱,所以就没种麦子,种的是抗旱的粟米,收成少些就少些,至少能过得去。但是今年老天爷不给面子,毛都不下一根,种粟也能歉收,几乎一亩地要少收五十斤。”

“去年年中的时候,我安排人挖了道小渠,又挖了口井,没用吗?”

“多亏还有公子这口井,今年浇水方便了些。但种田就是这样,你糊弄地,地糊弄你,有什么办法呢?”

说到这,张尼忍不住诉苦道:“今年的租子,公子给我拖一拖吧,实在交不上来,我家七口人,都指望这点收成吃饭呢!”

“可你紧着点吃,也不够吧?”

“那就只能再去借贷了。”

刘羡沉吟片刻,说:“这样吧,我回家和家长们商量商量,回头给你一个准信。”

张尼得了些希望,脸上也就有了点笑容,这便千恩万谢地去了。

此时已经是傍晚了,刘羡与阿萝、绿珠入了阁,如今阁楼里灯光昏暗,只有三名家仆在看家,他们迎上来问候,刘羡应付了几句,便让他们去叫何成一家过来,说有事情与他们商议。实际上是不方便让绿珠公开露面,只能私底下相见。

几乎十年没见过家人,绿珠很忐忑,她在阁楼里点灯的时候,突然盯着火苗开始发呆,原本清丽的面孔也略显苍白,眼神的火光反复摇曳,显然正在脑中思量与家人见面的场景。

但没有等她想很久,伴随着门外的几声乌鸦叫唤,何成一家就到了。

一共来了三人,分别是何成,他妻子胡氏,还有幼女小梅。

何成夫妻二人进门时,神色是惴惴不安的。因为这次刘羡来得毫无预兆,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思来想去,也和张尼一般,以为刘羡是来催租的。故而刘羡还没怎么说话,他们便先开口诉了一阵子苦。而小梅则躲在父母后面,悄悄打量着。

刘羡则是宽慰他们说:“没什么事,只是让你们见个人。”

“见人?”这一句顿时令何成夫妻哑然了,只有小梅想到了什么,眼神中顿时有了光彩。

“你们见了就知道了。”

刘羡将一行人带上阁楼,何成一家自是不明所以,但也无法拒绝,便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作为河南本地的农人,何成已经生活了四十多个年头,但说登上士人的阁楼,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踩在楼梯上,既心生好奇,又蹑手蹑脚,好像自己闯入了什么金子做的地方。然后他跟着

何成一行人不明所以,但等上了阁楼后,推开阁门,看见绿珠的身影时,都不免怔住了。

小梅是第一个认出来阿姊身份的,她欢呼一声,就像孩子一样扑到绿珠怀里。

而胡氏则是手足无措地站着,她绞着手,两眼盯着女儿,既欣喜若狂,又不可置信,脚步纠结的时候,眼泪就流下来了。

但刘羡却注意到,何成仅仅是愣了片刻,脸色便已经变了,但他没有说任何话语,仅仅是深深看了绿珠两眼,便沉默着退出门外,悄无声息间下了楼。

绿珠也看到了这一幕,玉容苍白如雪。

刘羡连忙追下去,发现厅堂里没有人,再往后院走,一片黑魆魆的月夜里,才发现老农正蹲坐在马厩的护栏上,一言不发地低头望着脚下。

刘羡喘了一口气,本想说些什么,但为这位父亲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一时也沉默了。卖女儿本是这年头司空见惯的事情,可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是一辈子无法忘却的伤痛,哪怕是佃农之家,也一样会感到羞耻和惭愧。

何成见刘羡上前,慌忙起身行礼道:“公子。”

刘羡也很客气,唤他道:“何老伯。”

微微停顿后,刘羡沉默少许,还是问道:“何老伯,不去看看阿青吗?”

何成摇首苦笑道:“还是不要了,我在那反而惹她生气。”

“可您到底是她的父亲,你也不是迫不得已……”

“正因为是父亲,才不可原谅……”

这句话何成说得很用力,而刘羡也无法反驳,其实他自己也是这么看待安乐公刘恂的:

父亲对孩童来说,永远是顶天立地的支柱,一旦崩塌后,脆弱的父亲就不再是父亲。

何成试图摆脱这种情绪,对刘羡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长得更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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