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站在先贤的肩膀上(2/3)
惊疑间,林思成继续开箱,赵修能跟着一瞅,眼都直了。
这些都是什么,卵白玉?
白釉盖钵,白釉玉壶春,白釉鋬沿盏,白釉深腹碗,白釉刻花浅盘… 特别是最后那两件,就只剩个底座的破碗和浅盘,与林思成在永济花了八十万买到的那只卵白玉碗,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一样的胎,一样的底,一模一样的釉色,甚至一模一样的薄…至少赵修能看不出来,哪里有区别?
再从头看起:胎体洁白坚致,釉层稀薄光亮,釉色洁净明快…这几件,难道不是卵白玉?
唏,不对…年代不对。
乍一看很新,但这是因为埋藏环境缺氧,老化程度低。
侵淫了一辈子,赵修能至少敢断定,这几件不是金,就是元代。
金代还好说一点,如果硬杠,说是从南宋那边运过来的,也不是不可能。
但元代,哪来的细白瓷?
不看元代官窑青花瓷,胎都快比得上手掌厚了… 心脏止不住的跳了一下,赵修能猛的抬起头。
商妍比他还夸张,瞪着眼睛张着嘴,紧紧的盯着林思成,跟冻住了一样。
怪不得勘测出固镇窑址,发现实验样本极少的时候,林思成一点儿都不慌?
更怪不得他明明料到主管部门会卸模杀驴,却让王教授顺水推舟,终止了合作协议。
以及在车上,林思成笑着说过的那一句:别气,马上就能报仇… 现在再想:他早就知道这儿有足够多的实验样本。
但这只是其次,关键在于眼前的这些细白瓷,说明山西不但在宋代烧过卵白玉,在金代和元代也同样烧过?
这不就等于,历史,又一次的被林思成改写了?
“没那么夸张!
严格来说,这些并非卵白玉,只能算是工艺褪化后的仿烧品,就像北午芹的青白瓷,上八亩的黄白瓷…”
说着,林思成屈指一弹,“铮”
的一声脆响,然后又是“喀嚓”
一声。
定睛再看:大半完整的那只玉壶春,被林思成一指头弹成了七八片。
两人愣住:“怎么这么脆?”
“霍州细白瓷的瓷土成份和河津细白瓷一模一样:高铝低钙土,铝含量在38以上,烧成温度极高,需要达到一千三百度以上,才能使瓷胎完全烧结。”
“但到金代,因为炼焦技术失传,只能用煤烧,窑温至多一千二。
其次缺少钙之类的微量元素助溶剂,导体胎体中残留大量未熔融的铝晶体颗粒,形成松散结构… 再者,霍州窑细白瓷秉承卵白玉的工艺,追求“薄如蝉翼”
的视觉效果,薄胎通常小或等于1mm,缺乏抗弯折的物理支撑。
从表面看非常完整,但内部已存在肉眼不可见的应力裂纹,所以一弹就裂…”
林思成耐心解释,赵修能和商妍默不作声,四颗眼珠嘟碌碌的转。
不用问,两个人肯定在想:又没来过,更没有研究过,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的?
“书上有写,《格古要论》(明代):霍窑极脆,弹之可碎!
《博物要览》(明代)中也有相关记载。”
“除此外,现代论著中记载的更多:陈万里(中国古陶瓷学者,故宫研究员)著,《调查平原、河北、山西三省古代窑址报告》,《邢、定二窑与北方窑》。
还有孙赢洲(中国古陶瓷学者,故宫研究员)著,《谈北方九窑》(1965年)。
以及冯先铭著《中国陶瓷史·宋瓷(1975年)、《宋元清的瓷》(1968年),《金元六窑》(1963年)等等论著。
特别是冯先铭先生撰著的《山西卷》(瓷窑考察),其中明确提到:霍州陈村窑创烧于北宋末,起初疑似炼焦烧瓷,后技艺失传,改用煤烧。
因窑温不足,所以极脆…”
林思成每说一本,两人的眼睛就睁大一分,听到最好,两人除了干瞪眼,委实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要知道,这些全是大部头的专项研究著作,一本动辄就是十几几十万字。
像《中国陶瓷史》,足足一百一十万。
总不能,林思成全背了下来?
全背下来不可能,但确实学过,需要用的时候,他肯定能想起来。
林思成甚至能回忆起来,具体是哪一天。
记得也是夏天,他正在故宫西墙补青花罐,王老太太背着手进了门。
身后跟着两个助理,每位的怀里都抱着好厚的一摞书。
“咚”
的一声,两摞书撂到了林思成面前,老太太往躺椅上一靠: “这些是三位老师生前对全国各地的古窑址进行调查,遍阅全国地方志书,走遍全国二十多个省、三百多个县市、一千四百多处古窑址,才有了这些系统性的论著。
你好好学,不懂就问…”
看看满满一下桌子论著,林思成眼睛都直了:这不得有上千万字?
但还没得及说话,老太太麻利的卷起一本书,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三位老师走遍全国,倾注了一辈子的心血,没觉得苦。
老太太我跟着三位老师上山下河,鞋磨破了几百双,没觉得苦。
搁你这,空调吹着,好茶喝着,让你看看书,你觉得苦了?”
“不苦,不苦!”
林思成连忙陪笑,“我就是怕学不好!”
“能学多少是多少,你先学了再说!”
老太太慢条斯理,“光学鉴定,你成就再高,也就是个民间的富家翁。
修复学的再好,也就一介匠人的水平,如果留在故宫,顶到天也就是个副研究员。”
“但考古不一样:保护文化遗产,构建民族历史,提振文化自信,存续文明火种,重塑民族精神…前两者只是匠,后者却是师,你选哪个?”
“林思成,你天赋这么好,千万不要急燥。
要选对路,要沉下心,要耐得住性子…假以时日,未尝不能达到冯先生的高度。”
冯先铭,中国古陶瓷研究先驱,第一学者?
呵呵…老太太,你真看得起我?
刚一撇嘴,脑袋上又挨了一下:“没出息,学不学?”
林思成老老实实点头:“学!”
一学就是四年,不敢说对全国所有的古窑址了如指掌,但只要是学过的,他就有印象。
比如介休窑,比如霍州窑。
1970年,冯先铭先生到山西考察,首次发现陈村窑。
之后初步论证:白龙镇陈村窑就是史料中多次提到的彭窑和霍窑。
《格古要论》(明初·曹昭著):元朝戗金匠彭均宝效古定器,故名曰彭窑…土脉细白,与定器相似… 冯先铭注:两者相去甚远。
定窑用高硅土,霍窑则为高铝低钙土。
前者釉色呈象牙白,白中闪黄,后者洁白如雪,偶有黄白向青白转变。
高铝低钙,釉色洁白,偶有黄白,或转青白…看,是不是和固镇窑的精白瓷很像?
《博物要览》(明·谷应泰):元时,彭君宝建窑于霍州,名曰彭窑,又名霍窑。
胎细而腻,釉面泽润,薄者如脱胎,透如蝉翼,弹之可碎。
冯先铭注:霍窑白瓷含铝量过高,因窑温不足,所以质脆。
又注:霍窑初创时为洞坑式扇形单火膛,双烟室,烟道极长,燃料疑似为焦煤。
洞坑式,双烟室,燃料为焦煤…看,是不是和北午芹发现的唐窑,又一模一样?
除此外,冯先生又提到:霍州白瓷的烧造工艺、结釉因素,与明代德化白瓷、永乐甜白釉、明中蛋壳杯、成化斗彩等极为相似。
并且推测,晚明景德镇制瓷大师昊十九独创的卵慕杯,就是借鉴了霍州的脱胎瓷。
而霍州窑的影响有多大?
元代,中国唯一的细白瓷窑口,没有之一。
且为金、元两代贡瓷,收藏在各大博物馆,被误认为出自其它窑口的珍品,是河津瓷的几十倍。
所以2023年发掘后,被评选为当年中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
之后系统论证,并非如古籍中记载,霍窑创于元代,而是创于宋末。
之后兴于金,盛于元,衰于明末。
恰恰好,到宋末金初,河津细白瓷工艺失传,转而烧黑瓷。
林思成由此推断,八十年代国家文物局发掘介休窑后的推断应该是错的:霍州窑烧造工艺并非自介休窑,而是河津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