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风霜行(3)(2/3)
这还不算,随着风气暂落,他再往前望去,清晰可见,射箭之人一身白袍,身形雄壮,转过身来,甲胄却寻常,且年轻的过分。
那厮甚至又对尉迟融笑了一笑。
尉迟融惊怒交加,顾不得冯惮死活,直接拍马向前……其人的天赋、武艺、体格便是白三娘都赞赏有加,认为可以与秦宝、罗信、张长恭相提并论,此时晓得误了张首席的军令,彻底爆发,那些关西的金甲骑士便是强横又如何能当?更兼身后踏白骑蜂拥而至。
薛姓小将一箭射出,又再度挑衅了一下尉迟融,便毫不犹豫按照原计划勒马冲出阵外,人都已经杀过一队堵截过来的长枪兵,却闻得身后惨叫连连,并有那巫族大汉奋力呼喊:“姓薛的!你要弃掉你这些兄弟吗?”
原来,便是尉迟融也看出来,这支兵马早有分工,看到他来追击,立即分出二三十骑拼死阻截,剩下的却还是随着薛字旗冲了过去,所以临阵激他。
孰料,薛姓小将回头看了一眼,竟然没有被激,只是低头俯在马上一箭回应,然后再度冲了出去。
尉迟融此时反而冷静,并不着急去追索,只是认真绞杀身前断后的这二三十骑,他倒想看看,这区区百余骑还能断几次后?!
尉迟融与薛仁之间的交锋当然引人注目,因为他俩人和所领兵马在这个战场上具有战力的碾压性,寻常将士只能成为他们作画的底色,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小土坡上,张行一众人的注意力却已经全然转移了。
因为前线在败退,很明显的败退。
张行立高望远,更兼修为到了一定份上,感知清晰……军分营,而且严格执行了维持军阵阵型的军令,所以块垒明显,真真如棋子一般排布,哪怕是存在着薛字旗这种小股骚扰部队也没用动摇整体布局,一直到最前线才因为交战铺陈开来,成为一条线;与此同时,关西军看似一体,其实分成了条形,最少五个一卫将军级别的指挥官各自负责一段展现,其部下数位中郎将或骑或步反复轮番向前冲击。
这种情况下,若是军兵将弱一些,不停往后退,也就罢了,那只是落于下风,战线后移而已,依然算是相持,坚持到傍晚,大家没了力气,也就自然而然一个平手。
但问题在于,军没能维持住战线,因为营将制度下,想要维持战线不得不进行前后营的交替,而整营整营的调度又过于庞大,这就使得每次交替轮换时战线上都会出现一些缺口,而缺口很快被渗入,就会造成战术穿插与半包围,使得战线无法维持。
“要溃下来了?”魏文达扭头去瞥张行脸色,发现对方虽然很关注前线,却没有些许色变,这才敢出声询问。
“是败下来,不是溃下来。”秦宝也望着前方目不转睛,但稍微知情的他还是做出了回应。
“有什么区别?”魏文达真的发懵了,他一个野路子出身的幽州骑兵大将是真不懂这些人想法,他连这是个政治问题还是军事问题都有些懵。
“有区别的。”秦宝肃然道。“王翼部马分管那边其实想到过眼下这种情况,设计了一个备案,关键就是看部队能不能在这种情形下依旧立住阵脚……”
“战线被破,各营立住阵脚?”魏文达愣了一下。“这不是被人包围了吗?”
“双方都有五六万众,谁包围谁?”秦宝耐着性子解释。“关键是不能让他们渗入太多兵马,从战线阻拦变成层层阻隔。”
“这倒是……”魏文达看着军的阵型,倒是有些醒悟。“但何必弄险?前头的几个营撑不住怎么办?”
秦宝终于无语:“魏公,我们是准备好,不是计划好……真要是能一口气压到河阳城下难道不好?”
魏文达这才回过神来……军是真不行,不是要搞什么阴谋诡计,弄什么险。
“咱们就在这儿。”张行忽然开口吩咐。“战线越过我们,我们就起真气大阵,战线不越过我们……去把尉迟七郎唤回来,秦二你与他轮番出阵去支援最前头几个营。”
秦宝得令,连忙向旁边的旗手下令,打旗语让人回来,而张行则趁势扭头看向牛河,低声交代:“牛公,待会真要起真气大阵,你要帮忙多看下徐大郎……他才是这一战的指挥,若天王不能顾及,咱们也要尽量遮护。”
牛河微微颔首,然后立即紧张的去看前线去了。
前线果然在败退。
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太阳完全偏西的时候,徐大郎在后方的将台上,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小兄弟,无论如何都算是他嫡系的郭敬恪营第一个全营无法立足,整个散下来退了回来。
“烂泥扶不上墙。”徐世英气急败坏,直接骂出了声,俨然不晓得这厮之前已经被张大首席立为帮不计出身的典型,便是晓得,这个时候的徐大郎只怕会更破防。“看看冯惮!伤了腿都没撤!绑在马上指挥!看看他!”
“副指挥不必过虑。”许敬祖在侧赶紧来劝。“战到此时,只是一个营溃掉,已经足够好了!日子长着呢,这是头一仗,往后只会越来越好。”
徐大郎摆了下手,转身坐回到将台上准备好的桌案后,却没有看地图,只是以手握拳顶住上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围人都屏息凝气,大家都晓得,这是这位徐总管第一次名正言顺的做中军指挥,而且局势也的确有些让人忧虑。
倒是雄伯南,他根本不在意徐世英的紧张,立即来问:“要不要我动起来?”
“不用。”徐世英摆手。“除非前面完全垮下来,否则这一仗有的打,咱们的优势也是拖着打……留越多后手越妥当!”
雄伯南点点头,但还是不安,又去看许敬祖。
许敬祖低声解释:“天王,你路上来的快,没听到首席他们讨论……这一战是这样的,不是我们想着拖延,而是我们的长处在于后勤与兵员补充,越往后咱们就比关西人越了……但咱们又不能一下子跳过去直接打往后面的仗,得先打了,有了足够的消耗,才能强起来。再加上咱们刚来,连营寨都不牢固,也没有道理不上来展示战力,所以才有今日这一战……这一战,有功固然好,不然只是稳住场面,就算赢了。”
雄伯南看了许敬祖一眼,复又看向前线,明显遮掩不住心里的焦虑。
还是那句话,大军垮下来了,一个带一个的崩盘了,又如何?
实际上,随着雄伯南扭头看向后方的温城,更是觉得头皮发麻,因为那里已经接触到了溃兵,并且明显是在马围的下令下开始在城前空地上堆放车垒以抵御万一的冲击了。
没有比这种坐视着局势发展,尤其是可能往崩坏方向发展的局势更让人揪心的了,张行如此、徐世英如此、雄伯南也如此。
当然,军没有那么拉胯,否则也不会一步步到如今基业了。
很快,随着关西军的推进,军前军退潮一般的后移,固然有冯惮营这种先天不足又损失极大,头领也受伤的营头直接崩溃,可前军三个强点也出现了——分别是左翼王叔勇营,右翼徐师仁营,中间王雄诞营……或者说是张行带领的三位宗师加踏白骑再加王雄诞这个昔日张行直领营。
这还不算,得益于此,很快又有几个营立住了脚,与这几个营形成了犄角之势,中军的韩二郎营、郝义德营,左军也有个夏侯宁远营。
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事先安排好的前军定海神针发挥了作用。
而对于另一方的关西军来说,这似乎是个战机。
但是,就在前军立定,望着引以为傲的关西军排山倒海一般涌向敌阵的白横秋此时却明显疑虑起来了。
倒不是犹豫要不要继续打这么简单,而是说,他这个层次如果需要考虑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彻底消灭军以及司马正的东都势力,完成一统。
他原本的计划是,顶住河阳,然后在内部摇摇欲坠的东都势力面前堂而皇之的击败军,从而进一步动摇东都……甚至,他都没准备一次就能成功,而是多次多种的胜利,在河内这里击败军,在南阳一带肃清东都的外围势力,从弘农潼关那里再正经打一次,花个三年五载破掉东都都是可以接受的。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刚刚阵前一番言语,无论是司马正还是张行都相当程度上动摇了他这位大宗师的某种想法。
同样不是说他就此不信自己能赢了,而是说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接受两个年轻人的强横,无论是司马正的顽固,还是张行自傲,都让他感到不安。
而再进一步,即便是面对着眼前这一场仗,白横秋都有些疑虑。
这个疑虑就很简单了,如果军稳住了,没有崩盘,他需不需要使出全力,与张行带的几位宗师在这里大战一场?
甚至,哪怕是军兵败如山倒,张行自己先开了真气大阵,自己真要跟上?
说句不好听的,他几乎可以肯定,司马正正在后面看着呢!
这厮便是个必死之局面,可能耐和脾气在那里,只要自己占优,他必然会助张行……可难道要自己诈败,等这厮来助自己?平心而论,要不是早就晓得对面是实打实的乌合之众,白皇帝甚至觉得现在是对方在诈败。
不亲身做决战,眼下局面,未免可惜。
只能说,虽然对了却北面三家事、一统四海的难度早有预料,可真上手起来未免太难了。
就在白横秋陷入胜利者的烦恼之时,其人身侧,中军后续部队也终于蜂拥呼喊而过,如潮水般争先恐后的往军军阵而去……很显然,白横元可没有理由跟他的皇帝堂弟一般迟疑,在确定了战况后毫不犹豫便下达了军令,发动了总攻,以求包裹住军在前方支撑的精锐部队。
一旦形成包围并攻破一二,后面便是倒卷珠帘一般的大胜……当然军的高手肯定会出手,而大英也有一位大宗师皇帝……要是大皇帝被司马正与张行联手从天上拍下来,那也不关下面将士们的事情,对不对?
唯一担心的是,会不会需要战场上的十来位成丹一起出动?
“开始了。”
张行目送着那些关西军从自己身侧绕开,往身后军军阵深处而去,终于放开了架子,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算了!”战场西北面十来里的地方,盘桓了一下午都没有找到的战机的刘黑榥终于也放弃了多余念头。“营盘碰不得,全军回师,支援右翼的徐龙头!千万不能在这里折了他!”
“再等等!”中军将台处,徐世英立在自己大舅子替天行道大旗下,望着远端如潮水般涌来的关西军,强压住自己的不安,脱口而出的话也不知道是说给其他人来听还是自己来听,因为事到如今,并没有人催促他做什么。
关西军越过军前线最后几个成阵型的营,但不知道是不是张首席的黜字旗也被淹没的缘故,亦或者是被韩二郎、郝义德等其余还在支撑的几营兄弟所鼓舞,那些撤退下来而非溃退的各营几乎是本能的在各营头领的指挥下进行了反扑。
眼瞅着就要在张行身后不远处又形成了一次战线。
这是好事,是让张首席极度欣慰的一件事,这说明军这些年的胜仗和军事建设没白来,便是差极具军事传统的关西军几分,也不多。
可与此同时,中军的徐世英看到这一幕,却终于不能忍耐,甚至发起狂来:“摇绿旗!绿旗!让他们撤下来!撤到我这里来!真要是堵在那里,今日便没有反扑的机会了!再派一轮参军过去,告诉阚棱往前走,停在黜字旗后方五百步立阵!告诉中军其余那些人,暂时不要动,不要动!既不要让败兵进来,也不要主动上前!等一等!等一等!各营都要传达清楚!每个营都要传达清楚!”
中军将台上瞬间忙碌了起来!
一条又一条的军令在下达,几乎传达到了具体每一个营,而且神奇的是,几乎每个营的军令都并不很相同,甚至随时还在更新这些军令。
整体来说,他让退下来但没失去战斗意志和建制的十几个营撤到自己跟前休整,让原本停留在中军的几营生力军与轮换下来的十来个营尽量拉开距离立定,所有人都不许再尝试组织战线抵抗……但休整的部队很快被他下达了复杂的新的指令,有的向前去填充什么地方,有的向两翼去延展,有的被要求扔下多余装备只保留长枪,有的一撤下来就不再有多余消息,只是愣在那里歇着;相对应的,十几营中军的要求也是五花八门,这个要补充箭矢弓弩,那个要建立防御阵地,还有的被要求随时做好反扑准备,甚至具体到这个营应该松散一点,那个营应该往前靠一靠。
这么搞的后果就是,饶是徐大郎是建帮时便成的军中一极,所谓根基深厚,威望卓著,也不耽误此时许多头领对他派来的参军们直接骂娘!甚至有人知道雄天王也在那里不动,不去支援张首席,还骂徐大郎的姐姐!
不过很快他们就不骂了,因为敌军已经追到跟前了,先是零散的部队,然后是成队成队的部队,少则上百,多则三五百,军中军各营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而后,上千人的部队出现了,这是典型的中郎将级别的队伍,从建制上说,少则千人,多则三千,是对应着军各营的关西军建制。
坦诚说,局势发展到眼下,即便是军中军各部都有些慌了,因为如果接下来冲过来的是更多的、连成一片的上万人规模部队,他们也会如同前军一样被包围起来。
但没有,等了一阵子,没有等到这种规模的敌军……原因一目了然,前方的红底黜字旗还立着呢!左右王叔勇、徐师仁那标志性的断江真气长箭也时不时的在空中闪过。
别说这些人吸引住了大量的敌军,就算是关西军没有包围他们的意思,超过万人的大队人马越过这条线也会自然散开。
再然后,军令就来了。
阚棱得到了第一个军令,却不是去顶住张首席身后,反而是让他往左后方某位薛姓中郎将及其两千部众发动冲锋。
若换成别人,可能还会质疑和犹豫,但阚棱自诩本部兵马精锐,正要显出淮右盟的本事来,而且他也不担心那位张首席死活,如何会拒?
军令一下,立即启动,这支今日只在阵前热过身子就撤下来的淮西长枪子弟兵马上完成了战术动作,冲杀的陇西名将薛立一时立足不得,当场便要转移……然而,身后是没法退的,不止是军纪那么简单,关键是后方通道是被堵塞的,挨了这一闷棍般的突袭又不敢深入,只能往另一侧北面走。
然而,薛立部众仓皇随着旗帜向北,却迎面撞上一个大盾长枪直刀俱全的军营头,对方阵地森严,一时根本冲不开,偏偏身后那些堪称精锐的淮西兵寸步不让,竟然逼的薛立部当场散开——薛立还想领着人从东面绕过这个营头,但其部很快就被阚棱亲自带领亲卫追上分割开来,大部分部众只能眼睁睁望着旗帜往东走,自己则被在失去指挥的情况下往北走。
这种“走”也迅速在追击下失序,之前还成团成股的大部队变成了自主行动能力的散军。
到此为止,阚棱不由在马上哈哈大笑,他如何不晓得,这是军的又一个小把戏呢?
确实是把戏,只是跟开战时那番箭雨相比,变成了更加考验整营部队执行力的分散合击战术……利用简单却又极度考验洞察力的指挥,总是让更多的部队去夹攻立足未稳不明军中军军情的关西军。
就像三支箭的箭雨战术成功掩盖了军新兵太多,缺乏自小的军事训练一样,军整营层面最大的毛病,也就是各营战斗力参差不齐的问题,此时居然也被这个战术遮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