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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归来行(7)(2/3)

篝火旁,闻着鱼肉被烤焦的糊味,崔四郎崔玄臣有些不耐烦的伸了下手,似乎是要从族弟那里把鱼抢救过来,但也就是此时,他忽然觉得右边大腿一侧奇痒,伸进去一摸,竟摸出一只秋后已死的毛虫壳子来,心中无语,赶紧扔入火中,复又忍不住隔着衣服挠了几下。

旁边几人中,除了一个崔二十七郎修为低一些,又在专心烤鱼,其余两人全都洞察到这一幕,也都有些黯然,只是这两人都算是心思深沉之人,并没有表露出来而已。

而崔四郎何等精明,也是迅速察觉到了气氛,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计较,也只好继续板着脸,竟忘了从族弟那里把烤鱼抢救过来。

过了好一阵子,竟然还是崔二十七郎开的口……他以为自己将鱼烤的将将好好,却在转交烤鱼时才发现,鱼的另一面已经被火舔的焦糊一片,却又赶紧翻了回去:“叔祖,滹沱河对岸就是鄚县,咱们为何不渡河在那边落脚,反而要在这里宿营?依照你的修为,难道还怕谁生歹心不成?”

俨然是存了抱怨的。

而一行人中最年长的一人,也就是当日被白横秋卖了的崔氏族长崔傥,闻言只是笑笑,然后接过焦糊的烤鱼来,却并不吭声,似乎是等崔四郎这个后辈来替自己做解释。

“二十七郎误会了,咱们不是怕了谁。”出乎意料,主动解释的竟然是最后一人,也就是被悬赏的帮叛徒李枢,只见其人一开口便言笑晏晏,俨然风度犹存。“只是担心暴露了行踪……”

“暴露行踪不也是怕帮里的追捕吗?”崔二十七郎依旧不解。

“真不是怕这个。”李枢笑道。“如我只被悬赏了几十两银子,便可见人家根本懒得理会我们,只是想羞辱一下我罢了。唯独咱们往哪里去,便是要在哪里汇集力量做事情的,轻易暴露出来就显得可笑了……崔公在河北名头极大,咱们稍微躲一躲最好。”

崔二十七郎这才半懂不懂的颔首。

“可笑薛常雄,好大的名头,却只是坐以待毙。”听到这里,嘴上已经发黑的崔四郎终于也忍不住埋怨起来,不过看他那样子,却更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不去理会手里鱼肉味道多一些。

“这件事帮里之前反而说的通透。”李枢捧着烤鱼微微眯眼道。“三征之后,这薛常雄带着河北行军总管的名号,加上薛氏的出身,宗师的修为,国公的地位,还有河间大营的兵力,有名有实有势有时,却居然不能在两年内整合河北的大魏势力……当日不是他渡河南下,反而帮里渡河北上,他就已经输了。”

“莫说渡河南下了,他连窦立德那些人都按不死。”

崔二十七郎也忍不住吐槽。

“但凡能把高鸡泊剿灭了,那曹善成跟我们崔氏不就倒向他了,曹善成跟崔氏倒向他了,清河便是他在河北南头的根基,到时候渤海、武安皆不能自立,他不就能把河北压服个七七八八了?

压服个七七八八,然后进了邺城,收了李定,降了罗术,冯无佚回来也只会服从他,根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势力!

北上南下都随他!

可是他连高鸡泊都不能清理,反而让窦立德那些人等到了帮,这才让帮有了清河、渤海的局面……也是他活该落到现在等死的局面。”

“窦立德哪里是那么好按的。”火光映照之下,李枢若有所思。“当时河北这里受三征之苦极甚,张金秤、高士通、孙宣致,还有现在还在上谷厮混的二高,包括现在出挑的韩二郎、刘黑榥,一个连一个,都算是河北义军出身,而窦立德是其中最有韧劲的,这也是张行当日渡河的底气了……但不管如何,薛常雄不能整合大魏官方势力,便是他无能。”

“联姻、驻军、自设官职……”崔四郎想了想,还是觉得疑惑。“他自家明明用河间大营的名义表奏设置了许多武官,收拢了许多河北豪强与修行高手,却为什么连往各郡驻军都不做?自家带了六七八个正当年儿子过来,也不与河北世族联姻?叔祖,他有跟我们联系过婚姻吗?”

“没有。”认真吃鱼的崔傥终于开口,而即便是宗师,嘴角和胡子也不免被涂黑。

“连帮的程大郎都知道第一时间跟我们攀亲戚,便是张三……张三虽敌视我们家,还专门打压了程大郎,可也晓得用我们,给了两个头领位置,这薛常雄到底怎么想的?”崔四郎原本只是转移注意力随口开的话题,但此时却越想越觉得荒唐。

“老夫倒是晓得他的一二心思。”崔傥放下鱼来冷笑一声。“还不是他觉得自家是关陇大族,就没把河北当成根本之地?便是联姻,也要他们薛氏几个儿子娶白氏、窦氏、司马氏的才像话,至不济也要跟荥阳郑氏、河东张氏这些更近的大族联姻,跟我们崔氏联姻有什么用处?”

众人各自一愣,反应不一。

无他,这话听起来荒唐,但似乎又合情合理……人家薛常雄从生下来就是关陇名门嫡传,一直到四五年前还一直跟着这个政治集团进步,一起见证了关陇集团达到最盛的辉煌,有这种关陇本位的想法不是很合理吗?

难道只有他一个人如此?

想到这里,便是李枢都只好低头去看篝火。

“你们都说,他是没想过做君,总不能脱离臣子范畴,所以才被张三跟白横秋给甩开。”崔傥继续冷笑。“有没有可能,这厮就是看不上河北,就是觉得自家根本在关西,若是留在关西,早就称帝称王了呢?”

李枢等人依旧默不作声,只是盯着篝火来看。

“照这般说,咱们再去罗术那里,就不至于像在薛常雄这边被人束之高阁、只闻不问了?”过了一阵子,依然还是崔二十七郎打破的沉默。

“罗术应该会务实一些。”李枢勉力含笑安慰。

“也难。”崔四郎叹了口气。“眼下局势,想要在河北有些作为,前提是罗术跟薛常雄合流,便是罗术务实一些、积极一些,可一个巴掌拍不响,薛常雄这个样子,又如何能让他们合流呢?”

“防守还是可行的。”李枢正色道。“张行便是再拖延,半载之内也必然来攻薛常雄,薛常雄虽然无力主动出击,可据城而守支撑一段时日应该还是可行的,到时候只要催动罗术及时出幽州突骑内外夹击,便足以翻转局势。”

“然后呢?”崔傥终于也蹙眉来问。“便是守住一时,可帮一退,罗术真要务实反而要尝试兼并薛常雄吧?而帮如此势大,再回转过来又如何?一来二去,两家再无信任,帮自然可以从容吞并了。”

“太难了。”崔四郎也颔首不断。“帮大势已成……年初那一战便是白横秋看到了帮成龙之势,哪怕是去关西之前也要来试着捅一刀,却终究被帮熬过去了,自然难制。”

“可以建议罗术与薛常雄结盟,最好是放下身段名义上居于薛常雄之下,然后让他往南以薛常雄为御张行之盾,再往北攻略北地,等北地八公七卫在手,自然可以转身南下。”李枢似乎早有想法。“而促成幽州-河间联盟,包括攻略北地,就是我们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北地……也不是不行。”崔四郎愣了一下,然后看向自家叔祖。

“竟似乎只有这个法子了。”崔傥想了许久,竟也颔首认可了。“帮势大,偏偏咱们总要回清河的……况且,此时不指望河北本土势力,难道还要指望关陇人?自白横秋到薛常雄,我也看明白了,竟未曾有一人愿意视我们为同列!”

很显然,这位是还记着白横秋卖了崔氏的事情呢。

当日怎么就觉得白横秋能一击就推倒了帮呢?

另一边,崔二十七郎本想点头附和,却忽然想到,身侧的李枢似乎也是关陇世族出身,也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自家叔祖这般言语似乎又有些试探之意,也是赶紧佯作不知,低头啃鱼。

倒是李枢,此时不由捧着鱼来笑:“张三外宽内忌,独霸帮而驭河南河北,我们不得已流落,但天下如此之大,总有一线生机,何况我们尽知帮虚实,而崔公又负河北之望、逞宗师之强,算是有所倚仗,外面更有许多家诸侯可做投靠……眼下局面比我当年流落东夷要好得多……诸位不知道,我刚刚入这狐狸淀时便察觉,此地与落龙滩东侧戈壁中的沼泽极为类似,而当日杨慎事败,我孤身流落其中,见不到半分前途,而且前无城镇后五倚仗,身侧也没个同列,竟然存了投河而亡的心思,只是硬撑下来而已,哪里像现在,还有诸位同行,也有烤鱼来吃?”

崔四郎笑了笑,崔二十七郎也笑,便是崔傥也啧了一声。

几人一起闷头啃鱼,气氛倒是好了不少。

然而,鱼吃得大半截,嘴角正黑乎乎,四人中三人修为都算顶级,却是先闻到沼泽外马蹄阵阵……几人对视一眼,修为最高的崔傥随手一挥,篝火便停止了摇曳,然后迅速萎缩、熄灭,其余几人也都放下烤鱼,沉默着静耳倾听,只能猜到是怎么回事的崔二十七郎更是警惕到四面来看。

但很显然,外面那群人就是冲着他们来的,这些人直接就在狐狸淀外停下,然后又完全散开,继而堂皇入淀来作呼喝。

崔二十七郎尚未听清楚声音,崔傥已经诧异起来,并看向李枢与崔玄臣:“如何?”

“应该是真的。”崔四郎笑道。“咱们固然是想隐瞒行踪,可罗术若是个务实的,早该趁着薛常雄失去雄心时联络河间的本土势力了,而若幽州的间谍铺满了河间,那知道我们离了薛氏的消息,乃至于此时大约在狐狸淀似乎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说着,其人复又看向李枢:“李公,你觉得是吗?”

“自然如此,自然如此。”李枢一声叹气。“只是这罗术比我们想的更务实啊!未免……太务实了些!”

崔二十七郎不提,其余两人自然晓得他意思。

但崔玄臣只能苦笑来劝:“话虽如此,总比在薛常雄那里空耗来的好。”

话音未落,篝火便已经复燃,甚至当空腾起。

李枢见状,不再叹气,只是端坐而候。

须臾片刻,便有一队幽州骑士寻到此处,却不敢上前,等了一会,一名明显是为首之人方才来到这边,看着四个端坐不动的人,丝毫没有停滞,直接朝着最年长的崔傥下拜行礼:“可是清河崔公在前,在下幽州北面都督、安乐郡太守、奋武将军、柳城公侯君束,奉我家主公幽州行营总管、河北道大都督、北地监护使罗公之命,特来相迎。”

坐着的四个人愣在篝火旁,竟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答。

半晌,还是崔玄臣反应快,指着身侧李枢起身:“这位……侯将军,非只我叔祖崔公在此,李公也在这里。”

侯君束也是一愣,但旋即醒悟,不由大喜:“李公也在此地吗?那可真是双喜临门,若得崔公、李公,我家主公岂不是虎生双翼便成龙吗?”

李枢这才来笑,便站起身来,要与对方握手言欢。

而也是此时,崔二十七郎看的清楚……几个人刚刚吃鱼吃到大半,匆匆灭了篝火,却是从崔公到李公,嘴角都还黑着呢!

但那又如何呢?

只能跟那什么北面都督一般,装作不知道罢了。

就在李枢、崔傥等人与侯君束在狐狸淀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第二天,张行毫无廉耻的搬入了邺城行宫,并住进了最北面居住区最大的一个院子。

院子在行宫内偏西,前面有个不大不小的堂屋,可以开会议政,两侧有公房可以做文书和防护工作,后面是居所,也有十几个房间与一个小花园,其中西北角连着三层起来,算是一个小楼,尤其是第三层,四面开阔……估计就是这座通风小楼的缘故,整个院子唤作观风院。

对此,张首席连名字都不改,直接拎包入住。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以秦宝的大头领尚未得到正式认证为名,却是让秦宝暂时住到了观风院中。

而既入住了观风院,张首席立即就忙碌了起来……不是他要主动生事,而是许多人都来找他做汇报和请示……有的真请示,有的假请示,但张首席之前有言在先的,也不好计较的。

不过,今日今时,这一位来做请示的,肯定是真的。

“你怕新律推行不下去?”后院小花园内,张行若有所思。“是哪些条款下面有谁抵制吗?”

“若是这般反而不怕了。”刑律部总管崔二郎崔肃臣表情还算轻松。“因为真要抵制的,肯定是从度田授田与开释人身那些利害相关的地方弄出来事端,而这些地方上上下下全都看着,哪儿能做,能做到哪里大家也都清楚,若是谁强要抵制,别人不说,首席你难道会放过谁吗?”

张行也笑……因为确实如此。

别看他整日嘻嘻哈哈,不是喝酸梅汤就是跟村子里人拉呱,可作为一个合格的键政者外加此间多年的经历,他便是再糊涂又如何不晓得土地和人口的重要性?

别的不说,帮里这些人,济水上游的头领如何装糊涂存了造反之前的庄子,济水下游的头领有多少工坊,之前被河北义军抹空的登州如今又有什么人在置业,他都一清二楚。

包括崔肃臣眼下话题背后的真实所指,他其实也清楚。

“我不想现在就对地方官府、吏曹动手。”张行笑了一笑,没有再做遮掩。“不是在做什么玩弄人心的把戏,而是没有准备好。”

崔肃臣登时肃然。

“事情要是总指望着自上而下就能推陈出新,未免自欺欺人。”张行收起笑意,认真解释道。“帮这个制度行到现在,便是有些新鲜,其实本质上还是一群东齐故地的豪杰精英被我拉扯起来,若说根基深厚,上下一体,其实还差的远……偏偏又是战时,是争天下的时候,我们也没有足够有经验的基层官吏,这个时候若是清理他们、更换他们,反而要出岔子的。”

崔肃臣想了想,认真来问:“所以首席才让张世昭张公这位大魏宰执来做蒙基部的分管,是要文武并行,培养出一些自家的年轻人来以缓缓代之?”

“是。”张行点头道。“不过,这个职务是张公自家要的,他看的清楚,知道这是真正立新的源头。”

崔肃臣不由叹了口气:“几年前刚刚取济水的时候、进河北的时候,连制度都没有,州郡都来不及攻略,首席便坚持这件事情,后来连年大战,几乎喘不过气来,首席也还是坚持……大家虽然碍于首席的权威不好公开反对,但实际上却是人人都不以为然,即便是现在,也只有些许人慢慢意识到这个的好处。”

“说好处还有些晚,估计还要两三年,就能慢慢的显露出来了。”张行继续言道。“不过,若是说担忧《律》不能被广泛接受,倒也不必计较在地方官府和吏员上,我有个主意……”

“请首席赐教。”崔肃臣立即打起精神。

“你下去乡亭里亲自审案子如何?”张行笑道。

“我……我审什么案子?”崔肃臣明显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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