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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五章 腌笃鲜(十五)(1/2)

“这刘家村之事我也是头一回听闻,”

林斐顿了片刻之后,开口了,他看着那摆置物件半点出格之处都没有的乡绅家宅大堂,说道,“从未闹出来过,足可见这乡绅粉饰太平的手腕有多高明了。”

“可大人心知肚明,这对外一片和睦的刘家村早已病了,且还病的一眼都能看出来了。”

林斐说着,抬手指向乡绅家外,“这满目的破落宅就是那刘家村的病灶,病灶遍地,疮痍满目。

这整个刘家村除了乡绅一家之外,旁的村民便没有哪一家不病的。

这刘家村阖村分明已是病入膏肓了。”

这些事长安府尹当然明白。

虽然林斐说的这些他都清楚,也早被圆滑的世故练出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本能,脸皮更是早如自己的年岁一般磨厚了。

可面对林斐出口的这一袭他早已知晓的话,却还是下意识的搓了搓鼻子,咳了一声,目光瞥向一旁,没有同林斐对视,而是看着那摆置物件的博古架,说道“这乡绅是个吊萝卜的高手,又不是大夫,当然不会为刘家村治病。

了”

“身体出了问题,可寻大夫治病。

这刘家村出了问题,又该寻什么人治病”

林斐看着面前目光移开,不再与自己对视的长安府尹,问道。

这话听的长安府尹不由叹了口气,明白林斐没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后,只得接话道“本府乃长安父母官,为人父母官者,在力所能及之时,顺手帮一帮是成的。”

“我想也是。”

林斐说道,“若非如此,大人也不会接下这个案子了。”

“实不相瞒,本府接案子之时,原以为这刘家村的病不过尔尔,那病根所在的童姓乡绅也只是个寻常乡绅而已。”

长安府尹抬头同林斐对视,坦言,“明人不说暗话,你我皆知,这童姓乡绅虽是有玩弄刘家村百姓之嫌。

可以小窥大,看刘家村之事这么多年不曾闹出来过。

村民人人皆住破落宅而不吭声,便可见这刘家村的病根同寻常那欺男霸女的恶乡绅不同,这病乍一瞧不过是再寻常可见的病症,可细究之下,才发现竟是棘手至极,不好解决的疑难杂症。”

“原来,大人是觉得这刘家村的病根太难治了”

林斐闻言,说道。

对此,长安府尹倒也不隐瞒,点头承认,道“诚如林少卿所言,这乡绅是个吊萝卜的高手。”

“这么多年都吊着刘家村这群村民,叫他们有苦说不出。

喏,恰似那村祠里堵门的石头一般,叫他们有苦难言。”

长安府尹说道,“你我皆知他早已将这些村民逼至悬崖绝壁处了,还差一脚,便能将村民逼下山崖,引得村民反扑。

可偏偏就是这临死的一脚,他就是不出,这才使得村民这些年一直立在那悬崖绝壁上战战兢兢的过活,在濒死之境中反复折腾。

只观刘家村之事这么多年都不曾闹出来过,便知这乡绅对这群村民的掌控极其厉害。

这姓童的于村民而言就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偶尔会让快被大网勒死的村民探出头得以喘口气的活着,却始终挣脱不开那张网。”

“所以刘家村的村民这些年也仅仅只是活着而已,明明同旁的村落的村民一样的耕种做活,旁的村落的村民却能积攒下银钱修缮屋宅,供给小辈读书、习字什么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他们却始终只是活着而已。”

林斐说道,“这刘家村在这乡绅的掌控与治理下,距离死也仅有一步之遥了,长安城的子民一直在那濒死之境反复折腾,大人真能看的过去”

“本府当然看不过去。”

见林斐没有就此收口,而是不断追问,长安府尹自是知晓面前这位林少卿没有收手的打算了,遂叹了口气,说道,“可这病根不好除啊”

他道,“大荣律法之内,这群百姓又拿不出什么实打实的证据来指证那乡绅,本府又要拿什么来办这乡绅”

说到这里,长安府尹将手中那老夫妇向乡绅讨要两个女儿人命钱的诉状扬了扬,指着那诉状,对林斐说道“便是用这诉状来逼乡绅出钱,本府都少不得要借用头上这顶乌纱帽的势来压,逼着他出钱,更遑论要彻底解决这姓童的乡绅了”

这些话林斐自是清楚的,他点头道“大人确实不易”

“林少卿是个聪明人,或许是年少成名,一路走来太过顺利,不曾遇到过什么阻碍,所以到底还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长安府尹捋了捋须,说道,“本府年轻时亦是如此的,可真真办起事来,才发现事情想的,和做的,是两回事。”

“便是本府有想当青天大老爷的心,那也要这群受了罪,告官的百姓肯听才是”

长安府尹说道,“那陆姓妇人之事之所以办的起来是因为她坚持所求的是公道,林少卿当明白,她所求的公道二字才是最不易被满足的,本府要办起事来,也才能放心,知晓这等求公道之人不会出尔反尔。”

“这刘家村的村民哪怕最开始同旁的村落的村民别无二致,喏,看他们耕种田地不曾荒废,或许本也只是寻常勤劳耕种的村民而已。”

其实自林斐说完那句大人不易之后,长安府尹便知这些话根本不消对林斐说了,面前这位大理寺的同僚是同样通悉世情的。

可不知怎的,还是忍不住,或许是藏在心里多年,那些有口难言的话终究是要寻个发泄口说出来。

竟是一开口,便有些收不住了。

当然,那厢的林斐亦是个合格的听客,没有打断他的话,安静的听着。

“可自他们同这童姓乡绅做同乡开始,便被这姓童的罩入网中了。

圣人有云人之初,性本善的,亦有圣人云人之初,性本恶的。

对人性二字,圣人尚且众说纷纭,本府自是不知道这人性之初到底是善是恶的。”

长安府尹对着博古架上那满满的的摆置物件,叹了口气,而后又道,“可这刘家村的村民即便本只是普通人,哪怕现在依旧还是普通人,却也被姓童的乡绅一番会做人的驯化,耗走了本该攒在手头的银钱。

没有银钱这等事可是大事也注定了这群村民变的极容易打发,喏,就似刘老汉夫妇一样”

“这刘家村村民上下缺钱的局面,注定了这刘家村的人命能用银钱来换,这童姓乡绅自是有恃无恐。”

长安府尹当然看的分明,他指着刘老汉夫妇离去的方向,说道,“且这刘家村的村民那人命钱,比起旁的张家村、李家村还更便宜些。”

听到这里,林斐点头,翻了翻那小吏及时递来的账本,说道“因为攒不下银钱,这刘家村村民怕是几十年没在手头攒到过三十两以上的银钱了。

以这童姓乡绅那厉害的吊萝卜本事,只消翻翻这群村民手头攒的家私,便知这刘家村的村民一条命三十两上下便能换得。”

说到这里,他亦自顾自的摇头,笑了,“这刘老汉夫妇被驯化的如此容易满足,一顿饭只消吃饱便不会闹腾了。

这乡绅手头的算盘如此一拨,怕是那姐妹两人本值六十两的人命钱还能继续压一压价,一番讨价还价下来,扣个一二十两,三四十两就能摆平这件事了。”

这般娴熟的算帐技巧听的长安府尹连同一旁那小吏两人神色皆是一怔,待到回过神来之后,长安府尹摸了摸鼻子,看向林斐“那乡绅若是早早碰上林少卿,怕是也不能在这刘家村呆上这么多年了”

顿了顿,又忍不住叹道,“神童果真不好骗”

林斐闻言却只道“我不过是设身处地,以那乡绅的身份做派来算一算要花多少银钱摆平刘老汉夫妇罢了”

顿了顿,又道,“他当然不惧刘老汉夫妇这等只消给钱就能随时撤状的人告官了,无他,不过是清楚自己这些年驯化的结果颇有成效罢了。

这般先不肯给钱后再放软语气的态势,比起直接给钱还能再便宜个几两银子。

那等商户谈生意买卖便是这等做派,一开始万不能太好说话了,不然之后便叫不上价了。”

林斐说这些话时的语气是平静的,并未带任何褒贬之意,可不知为何,却叫长安府尹同小吏二人听了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寒。

沉默了半晌之后,长安府尹再次开口了“所以,由本府来开口,也能叫刘老汉夫妇多拿到些银两。”

他道,“所谓案子,本就是一个告,一个被告。

告官的刘老汉想要的是银钱,本官助他拿到银钱;那厢的童老爷这般会做人,本官自会用头顶乌纱教他会做人。

以本府这张在长安地界尚有几分薄面的脸出面,敲打那童老爷不再放肆。

如此也算皆大欢喜了”

长安府尹说道,“本官敢保证,那刘老汉夫妇收了钱定还会磕头向本府道谢,多谢本府出面为他二人拿钱呢”

“如此听来确实是皆大欢喜了。”

林斐听到这里,点头应和了一声,而后却是瞥了眼长安府尹,继续说道,“可林某若是没弄错的话,只解决案中之事的衙门是我大理寺,并非京兆府衙。

京兆府衙的职责是做好长安父母官,这其中自也包括治理长安边界处如刘家村这等病入膏肓的村子。

至于解决案子之事,只消解决告官之人的麻烦之事是我大理寺该做的事。”

听到林斐再一次旧事重提,长安府尹也有些无奈。

若说这位不懂人情世故吧,看他方才提事一针见血,那压价之举张口就来,明显是懂的。

可正是因为懂,他这般一次又一次,不依不饶的提及才更让他不解。

明明可以这般圆滑的处理人情世故,却又为何偏要这般较真做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 “既林少卿想插手,那这案子便转交大理寺好了。”

长安府尹想了想,说道。

既这位神童执意如此,他自也乐得脱手求个清净,左右这浑浊世间看久了,也早习惯了。

原以为自己这般一说,那厢的林斐会顺水推舟来着,却不想林斐闻言,只是摇了摇头,道“这村子里的事尚且不到能移交我大理寺的时候,林某自是不能随意插手”

说到这里,不等长安府尹说话,他便再次开口,“这不合规矩”

好一句“不合规矩”

这一句“不合规矩”

成功将长安府尹堵了回去,他看向林斐,坦言“林少卿,本府要解决告官之人的麻烦,替那两人多讨些银钱,你不满意;本府见你不满意,又想着不如将案子交由你大理寺好了,你又不满意。

敢问林少卿,你到底要如何”

“不如何。”

林斐说着,看向那厢面露不悦之色的长安府尹,说道,“在下也不是想教大人做事,只是提醒大人此事不会就这般了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半晌之后,摇头道,“大人还是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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