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太傅(1/2)
齐太傅无语凝噎,拽回手,转头不再看沈泽川。
他被幽禁在此,二十年里疯疯癫癫,恨遍了外边所有人,今夜却要说服自己不要恨仇人之子。
“如今……”
齐太傅声音凄怨,“如今我又能杀谁!”
雪落无声,院中乌鸦飞离枝头。
殿内破帘随风而动,齐太傅颤巍巍地爬起身,踉跄着抬高双臂,悲怆欲绝。
“天下大局已定!
成王败寇,殿下贤名从此翻覆,你我皆是那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
我杀谁?
我杀了这昏聩无眼的老天爷!
二十年前,殿下在此血溅三尺,我们做错了什么?
逼得皇上这样赶尽杀绝!”
齐太傅涕泗滂沱,颤身跪在殿门口,用头不住地磕碰着地面。
“现在也杀了我吧!”
雪夜凄寒,空荡古刹无人回应。
齐太傅这般跪着,像是那衰落残破的佛像,被碎絮似的白雪覆盖,沉寂在这灯火辉煌的阒都深夜。
半个时辰后,纪纲搀扶着齐太傅,三人围坐在香案前。
“今夜许多事情,皆因我而起。
趁此机会,我便说个痛快。”
纪纲抄起袖,说,“太傅,川儿出生沈氏,是沈卫庶出的第八子。
八年前,建兴王府内嫡庶派系势如水火,建兴世子沈舟济博得恩眷,便将庶出兄弟分派出府。
川儿七岁,发回端州充兵不成,住在别院由他母亲的侍女教养。
可那女子贪财好奢,时常克扣孩子的口粮。
娉婷正与他母亲有些交情,得知此事,便要我把川儿带回去,由我们好生养。”
齐太傅冷笑,说:“沈卫本是家族庶出,幼年受的许多不平,后来都给了他儿子。
可笑他自己偏爱嫡出,却又好近女色,生了这么一堆,真是造孽!”
“我们屡次修书,寄往王府,但沈卫始终未曾回信。
太傅,你看这阒都八大家,即便是庶子,也从未听闻过这样弃之不顾的事情。”
纪纲眉头紧锁,“川儿便这样糊里糊涂地跟了我们,那会儿暮儿十五岁,见得了弟弟,欢喜得很。
从此我们一家四口便在端州落户,为了上军户黄册,还费了好些功夫。”
齐太傅默声半刻,才说:“你负罪出都,想要入户,自是困难。
殿下当时厉行黄册记户,为的就是抑制流寇、严防民乱。”
纪纲说:“我明白的。
太傅,我离开后,阒都又发生了什么?
太子殿下怎么会落得那个境地?”
齐太傅扯过破幔,裹在肩头,沉郁地说:“……你离开后,纪无凡便失了帝心。
潘如贵服侍皇后深得恩宠,出任司礼监秉笔。
锦衣卫因此衰落,十二所名存实亡。
纪无凡死后,纪雷独挑大梁,从此东厂便成了锦衣卫的干爹,不再与东宫来往。
再后来皇上病起突然,开始常卧龙榻,朝中琐事便交给了内阁与东宫打理。
谁知花家仗着皇后盛宠,在朝中安插诸多无能之辈,致使六部行贿之风死灰复燃。
外戚之患已经成势,太子殿下多次上奏,却不想潘如贵凭靠批红职权,与皇后把持政务,殿下的折子根本递不到御前。
不仅如此,皇上病后,皇后便杜绝了内阁与东宫的请安。”
“阉人误国!”
纪纲连连叹息,“若是早知潘如贵有这等野心,当初便不该让父亲刀下留人!”
“杀了一个潘如贵,还会有潘如喜、潘如意!”
齐太傅木然地说,“后宫干政,外戚倾野。
纪纲,你不明白,这都是八大家根深蒂固的弊病。
只要阒都八大家不除,此事便会周而复始!
皇后久居大内,如何能操纵朝事?
全凭花家久积威势啊。
当日即便皇后不姓花,换作八大家中别的姓氏,这事也会发生。”
“可是。”
沈泽川忍不住问,“太子殿下不是中宫嫡出吗?”
“不是。”
齐太傅垂首,“殿下的生母乃是宫中嫔妃。
皇后膝下无子,不曾生育过。
但是殿下是皇后抱在宫中,亲自抚养的。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天家无父子。”
殿内又静了下去。
纪纲呼出口寒气,涩声说:“因我酗酒误事,致使父亲失了帝心。
若非如此,殿下也万不会到此地。”
“我本以为,有纪无凡与你在先,纪雷不会倒戈相向。”
齐太傅揪着破幔,回想起来有苦难言,“谁知他……”
“太傅有所不知,”
纪纲看向沈泽川,“川儿也不知。
我父亲纪无凡,是先帝的过命之交,还是锦衣卫指挥使。
可是父亲发妻早亡,又无续弦的打算,于是抱养了三个儿子。
除我与纪雷之外,还有个大哥。
大哥因不堪诏狱恶事,早年离都,去了天妃阙当兵。
我和纪雷效命锦衣卫,一同在父亲身边孝敬。
这一套纪家拳、纪家刀,都是父亲教的。
后来因着许多事情,父亲认为纪雷心术不正,有阿谀逢迎之嫌,故而只把纪家心法传给了我。
可想这一传,我们兄弟便彻底离心离德。
父亲死后,纪雷便扫清麾下,旧人多外放,锦衣卫……也不是从前的锦衣卫了。”
齐太傅呢喃着:“这便是命数,东宫僚属齐心协力,却仍旧没能保住殿下。
皇上疑心殿下谋反,可是阒都八大营权要本就皆由八大家出任。
锦衣卫查到了谋反文书,咬定是殿下所为。
我们的人入了诏狱,死了许多,忍不住刑罚的便松了口。
皇上病中勃然大怒,又听信潘如贵谗言,殿下无路可退。”
他满面泪痕,又似疯癫起来。
“殿下身处此地,无路可退啊!
何不杀了我?
怎教我一人残喘至今!
活着这般痛不欲生,我却迟迟不曾奔赴黄泉。”
他骤然盯向沈泽川,语调愈狂。
“——我不甘心!
多年布局功亏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