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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如梦(三)(2/3)

不顾目瞪口呆坐在那里的老爷子,慢慢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却回头过来笑道:“爹,儿子从来没想过要当多大的官儿,等事情办完了,或者到了最后,发现儿子追随的这场梦也不过如此的时候,就回来给您养老送终,您叫我干嘛我就干嘛,到时候儿,儿子还帮您物色小姨娘呢,怎么样?”

老爷子这时似乎才从震惊当中惊醒过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颤巍巍的站起来似乎伸手想拉住自己唯一的儿子。

到了最后,却只是在牙缝里面挤出了骂声:“给我滚蛋!

你老子死的时候,最好你也不要回来给我抱盆打幡!

我怎么生出这么个东西!

孽障啊孽障!”

骂完就一甩袖子,转头就进内房,父子两人背道而去。

只丢下一屋子还保持行礼姿势的人面面相觑:“……这……这是怎么一出?”

“我们固然是一个破家背族,一个是家国破碎……两个满清叛逆在这里细数身世,而徐大人却在门外静听,焉知徐大人是不是对这煌煌大清天下也别有怀抱?”

徐一凡的声音突然响起,屋子里面两人却是半点不动声色,以章渝之能,岂能发现不了徐一凡在外面悄悄的听壁角。

两人一来一往细数从前,也就是将自己意图合盘托出。

徐一凡是聪明人,也是他们认定对这天下别有用心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就是明证。

对待聪明人,特别是他们又是有所求的一方,就绝不能搞什么弯弯绕,只有直来直去,拿出诚意,给出条件,看徐一凡到底如何,才能接纳他们的力量。

徐一凡在外面哈哈一笑,大步的走了进来,他一身便装,真有个飘飘洒洒的样子。

再没有半点被李璇欺负的衰样。

一进书房,就先扫了章渝一眼,还用劲哼了一声:“章大管事,瞒得我好苦,再没有想到,你是北地香教的护法尊者!

亏我还把你用在自己的家宅之地!”

章渝表情不变,只是恭谨的行礼:“大人的本事,怎么能不知道小的并不只是一个小管家忠仆?

只不过大人有容人之量罢了。

我们香教再怎么样,在大人眼中,也不过是一群乌合罢了,大人又怎么会忌惮区区一个畸零人章渝呢?”

徐一凡绷着脸还在瞪他,最后一笑,摆摆手:“吓不倒你,算了。

你小子,当管家,的确委屈了点儿。”

接着他又看向韩老掌柜,笑道:“老爷子,我只是猜你在江湖上有点势力,为的也不过是生意往来平安,也许还有点野心,想把大盛魁的生意从口外一直扩到口内。

所以才要扶植一个在官场上有点地位的人来着……当时我就纳闷儿,以大盛魁的财力,结交军机大臣也不难啊,怎么对我徐一凡下了那么大本钱?

我一路闯过来,不过也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面,有今天没明天的,你老爷子一下本当初就是借出二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拿到您的银子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就觉得您老掌柜不简单来着,今儿才算破了这个闷葫芦,原来您老掌柜是洪杨之乱,那个地上天国的大将,忠王李秀成的手下!

三十年仇恨下来,只怕已经郁结得无法化解了吧?”

韩老爷子淡淡一笑:“仇恨到底是深还是浅,大人没经历过,只怕体会不到。”

徐一凡撇撇嘴:“这也是求人的态度?”

他一掀前襟,大马金刀的和韩中平对坐,章渝仍然恭谨的侍立在两人身边。

徐一凡看看两人,笑道:“老爷子,只能说你当初这一注下得不坏!

可是再怎么说,现在我也是大清的两江总督,一等威远伯……才出炉的,新鲜热辣!

你们一个乡间结社的护法,一个不过在口外有点势力的商人,纵然要还二位当初扶植之情,还有几次章大护法的护卫之恩,也犯不着我上两位的船吧?

你们又能给我什么?

生意往来,大家至少要地位平等才是,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韩老爷子定定的看着徐一凡,半晌之后才是一笑:“徐大人风采不减哪,当初孤身一人,就敢和马上麒麟讲价钱,老头子从一开始就没看错人。

这个时候,的确是只有我们来求大人,老头子也只敢问徐大人一句话,到了徐大人今日地位,已经是人臣顶峰,而您的一切,也不是朝廷赏下来的。

到了现在……徐大人,鼎之轻重,似可问焉?”

这八个字韩老头子平平淡淡的说出,而徐一凡就不动声色的听着。

只有身边章渝悠长平稳的呼吸,不知不觉的变得浊重。

半晌之后,徐一凡一笑:“鼎重得很呢!

要称这些铁砣子,非得要个大秤盘不可,还得加上许多秤砣,你们的秤砣,又有什么分量?”

这个时候儿变色而起,做忠臣义士状,无谓得很。

自己一路行来,眼前这两个家伙一个在身边,一个是扶植他起家的老狐狸,毛都白了。

清楚得很。

再装样子,浪费时间。

韩老头子也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气力。

他示意一下章渝,章渝低声道:“回大帅的话,香教在直隶,山东,河南经营已经垂数十年。

嘉庆年间,香教前辈在川楚起事被打散后,当时教尊苟文润归天前,就定下余部到鞑子腹心之地发展的大计,几十年下来,香教在北地已经是根深蒂固!

腹心子弟,一呼有万人应者……现下北地可以说村村练拳,庄庄有坛!

大帅在两江之地养精蓄锐,对北地稍有鞭长莫及之感。

将来一旦有事,香教几十万子弟将在北地呼应大帅兵锋!

北京城门,香教保为大帅天兵打开!”

这番话文绉绉的,章渝也不知道私底下练过多少次了,一字字沉声说完。

抬头目光炯炯的看着徐一凡。

徐一凡挠挠脑袋,说实在的,他对清末秘密会社了解得马马虎虎。

但是香教在北地有这个实力他相信。

后世教科书说义和团起事是广大群众自发的爱国主义运动,他总觉得有点二乎。

庚子年间一旦起坛,整个直隶山东河南几乎全部变色,这种经营没有几十年的浸润,绝对不可能到这种地步。

只不过后来向着什么方向发展,当初布局的人却完全没有料到罢了。

“听着倒是提气儿得很……老爷子,您又准备拿什么家当出来?”

韩老掌柜苦涩的一笑:“老头子现在还能有什么?

也只剩下钱了……大盛魁几十年经营,富可敌国有点夸张,老头子破家拿出两三千万倒也不奇怪。

大人用钱向来豪阔得很,就当留给大帅赏人了……老头子无亲无故的,钱也带不进棺材。

不给大帅,还能给谁?”

等两人说完,徐一凡轻轻的摸着下巴:“……嗯,几十万的北地内应,两三千万的家当,真是不轻的分量……拿出这些东西来,你们要换什么?”

话说到如此,章渝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香教上下,就求大帅赏一个开国从龙的身份!”

徐一凡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转头笑问韩中平:“老爷子,您呢?”

韩中平只是沉默,到了最后,连嘴唇都颤抖了起来,他的声音,不再是老爷子当初从容悠闲的语调,而是三十一年前那个血夜,那个还是壮年的天国大将对天发出的凄厉声音:“胡酋虏种,荼毒天下已经二百余年。

当初百万天兵杀妖,十四年苦战,却化成大江两岸的数百万冤魂。

如不能将他们尽诛,如何对得起那日日缠绕在梦中的冤魂?

老头子为这个苟活,就是想看到北京城的满人,就如三十一年前的天国将士们!

大人,老头子拜求!”

扑通一声,韩老爷子以不符合他岁数的敏捷,跳起来重重跪了下去,白发苍苍的脑袋重重的碰在地上,先是一声,接着就是无数声。

从他喉咙里面发出来的,就是压抑了三十一年的哭声!

“……这,就是你们的梦?”

徐一凡端坐在椅子上面,看着跪下的这两个人。

神色却平静到了极处。

他咂咂嘴,似乎还在回味着两人刚才的话。

两人如此直舒胸臆,这么直白的投靠。

他一点也不奇怪。

就因为他现在承受得起,他到了如此地位。

全天下都在看着他今后的一举一动,虽然根基还嫌浅薄,但是他的确有了足够摇动天下的声望和力量。

有野心的,想报仇的,在大清现有体制当中是个loser的………凡是有更进一步心思的,自然会朝他这里汇聚。

当年忠心如曾国藩,他幕下这些野心之士还来往得跟赶集似的。

可是有的力量能借,有的力量不能借。

“可惜啊……你们的梦,和我的梦不一样……说了你们也不明白,还不如不说。

你们瞧着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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