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破我之论(1/2)
过了挺久,大约由于身前女子的背影太过久久凝立,裴液终于动了动眸子,犹豫道:“许绰……”
李西洲回过头来,朝他微微笑了下。
那面容上没太多变化。
“往后不能这样乱叫了哦,要对殿下回归初见时的恭敬。”
她笑道。
裴液微松口气:“这位,这位就是魏皇后么?”
“嗯。”
李西洲顿了一会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裴液又把目光挪到这静美得惊心动魄的一幕上,在没有运动也没有声响的地方,就仿佛时间也无以流动,大约直到这副身体完全消失在水里,这座鲛馆才会渐渐融化于水中。
裴液目光微微一凝,忽然瞧见魏轻裾手里捧着一团微亮的光芒,遮掩在花丛之间。
他指了一下,又即刻想说‘先别碰吧’,但李西洲已经向前接近了魏轻裾的花躯,抬手将其拾了起来。
女子好像天然比他熟悉这里一万倍,裴液也不再多嘴,凑上前去,看向女子手里的东西,瞳孔微微放大了。
没有什么疑问,在这处干净得可以一眼望遍的境界里,这就是魏轻裾留给女子的一切了。
那是一枚两股液体抟成的珠子。
它们好像被解离成最小的个体,然后又像星沙一样互相咬合在一起,绝无排斥,仿佛融合为了同一种物质。
但那又不像把两种颜料倒在一起,它们彼此之间又十分分明,仿佛随时可以分离开来——而这两样液质都令裴液十分熟悉。
一方是清透冷冽,流动得轻柔而从容,其中万象幻生,仿佛每一滴液体中都有一方世界,而每方世界中都开满了瑰美的花;另一方与血同色,流势厚重而沉稳,明金的火焰仿佛在其中时开时灭,光明而威严,如同血中掺了缕缕金沙。
这枚小珠只有核桃大,李西洲将这梦幻的物什置于掌心,它轻轻悬浮着。
“这是……”
裴液怔怔。
李西洲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母亲的遗留,【蜃麟结】。”
“……蜃麟结?”
“嗯。”
李西洲没有急着对它做什么,她就在秋千边坐了下来,目光挪向魏轻裾,“你瞧,她和你想象中有什么不同吗?”
其实在水里并没有站立的疲累,但人类的习惯还是会对某种姿势感到轻松,裴液也坐在她旁边,倚在花丛旁,细小的鱼类在耳旁脸边穿梭。
“我还以为……她没有留下尸骨。”
裴液犹豫一下,“她生前不像经历过什么战斗。”
是的,不仅瞧不见什么明显的伤痕,甚至衣裙都干净如新,就像秋千打累了,坐在上面小憩一样。
裴液又想起那个说法,魏皇后是自裁的。
李西洲敛了敛裙摆,双手抱住膝盖:“当然了,她如果可以战斗,就不会需要越沐舟来守卫了。”
“……魏皇后没有修为吗?”
裴液微怔。
但这怎么可能呢,她穿梭神京,征战荒北。
“当然有,但我想那时候她失去大部分力量了。”
李西洲轻声道。
“为什么?”
李西洲看着他:“由于身体内麟血与蜃血的对抗。”
这话好像又回到裴液第一次接过这个案子的时候了。
故皇后窃据麟血,谋逆废黜。
“魏皇后身体里为什么会有麟血?”
“是啊,为什么呢。”
李西洲垂了垂眼眸,“但那是‘三月’的事情,得找到答案才能书写了。”
“你刚刚说,魏皇后身负继承蜃境的钥匙,但她用来做另外的事情了。”
裴液道,“还说,那和《二月驱蛇虫》是相干的。”
“因为如果不立上皇位,母亲也许一生不必做这件事。”
李西洲道,她顿了一会儿,“母亲诞生于江海之间时,她身体内流淌的是蜃血;当她放弃了徜徉湖海的自由,来到人间的陆地之后,跟着圣人二十年南北,她身体里流淌的依然是蜃血;唯有在登临后位,母仪天下之后,她身体里才具有了麟血。
你说,是为什么呢?”
裴液望着空处很久,喃喃道:“……因为她必须要面对了。”
“是的,她不得不面对了。
六百年来,每一个入主大明宫的人,都不得不面对的永恒。”
李西洲轻声道,“母亲同样走到了那一步,我想……那些年里,她想了一些办法。”
“你是说……”
裴液低头看向她手中那枚两种血融成的珠子。
“你知道吗,以前我第一次想封锁体内麟血,去询问李缄的时候。
他告诉我一句话——唯有仙狩之血,才能对抗仙狩之血。”
李西洲道,“我感谢他,他摇摇头,说这不是他的发现,而是母亲曾经告诉他的。”
“……”
“所以,所以我一直有一种猜测。”
李西洲道,“母亲为什么会那样虚弱,是因为她在用自己的身体做道场,来试验蜃血与麟血的对抗……以此来谋求一个办法。”
她转过头,美丽的眸子看向裴液。
裴液轻声脱口而出:“摆脱麟血的办法。”
裴液忽然觉得脑子里很多事都想通了。
他首先想起朦儿梦呓般的愿望,人们传说,那位死去的魏皇后留下了洗去麟血的法子,可以令困厄的人们得脱。
裴液当时当然对侍女只有怜惜,因为这简直是针对苦难设计出的美梦。
但魏轻裾,难道就是一位织梦的女子吗?
这当然是奇迹,李西洲如今也封锁了体内的麟血,但那是代价极大的丹药,而且入体之后,其他几种仙狩之血有穷尽之时,麟血却生生不息,也许十天,也许二十天,也许一月,那封锁就会突破。
这当然也是大逆不道之事。
是绝对不能传诸六耳的密谋。
裴液怔了一会儿:“那……她成功了?”
“我想是的。”
李西洲举起这枚珠子,认真看着,她的双眸和这珠子一样瑰美,“我一直在猜测,洛神宫里究竟留下了什么。
我想,在最开始,那一定是一份特殊的‘蜃血’,也就是太子之血,正如太子年长后登临帝位,鲛人有三百年的寿命,在六十年的时候这份蜃血成熟,由此鲛人可以去往蜃境之深处,完成某种仪式、继承蜃境。
“但母亲一生没有打算履行这份命运,所以这份蜃血在她的身体里,被她用作了对抗麟血的主力。”
李西洲道,“如今,六十年到了,母亲虽然死去,这份蜃血却留在了这里——只是以另一种形态。”
裴液动了动咽喉:“那,那我们可以用它,来洗去你身上的麟血……”
少年眸光闪动着,他还不清楚魏轻裾留下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但确实见到了一种曙光,自从那夜见过这些身负麟血的天骄之种后,他就深感女子是诞生在一场无法逃离的命运之中。
那命运就如书中所写的从天垂落的绸带,从她懵懂时期就已缠在身上,只是六岁之后才开始显现,它赋予她万里挑一的资材和心智,也赋予她人世罕见的容貌和身体……因为那是她作为人偶的价值。
如果可以……裴液再次动了动喉咙,看着她,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
“当然,我会取用母亲留下的一切。”
李西洲微微一笑。
裴液也笑了,他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魏轻裾留给身旁女子的爱,在二十年前就为她准备好了。
魏轻裾自己投入了尘网,但她把这份自由留给了女儿——你随时可以摆脱李姓织在命运上的针线,而成为灵境的主人。
天下湖海,任由徜徉。
裴液心里泛起些暖意,这时他真心为她高兴,偏过头,把脸放在膝盖上瞧着她。
“盯着我看干什么?”
“你不高兴吗?”
“……高兴。”
李西洲瞧了他一会儿,低声道,“因为你这么为我高兴,所以我也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