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8章 西庭燃火(1/2)
第658章西庭燃火许绰在水盅洗了洗笔,把这篇密密麻麻的小字轻轻提起来抖了抖,待墨迹晾干之后,对折两下,收入了信封之中。
“走吧,我递去国报那边,你自己回宫。”
裴液手肘还拄在桌子上,托着脸呆呆看着,这篇稿子形成的过程里他所起的作用主要有二:一是捧哏,二是扮角儿。
捧哏就是捧哏,女子书写中喃喃自语,多是问句,有的是对剧情走向发问,有的是对人物反应发问,还有的是对自己记忆发问总之这些问句大多都自带答案,裴液听到就轻声“嗯”
、“对”
、“是”
,续上她思维上的细微裂缝。
扮角儿也就是扮角儿,许绰有时候也会暂时脱离出来,看着他认真问些问题,例如“你觉得李尧在想正事的时候,是不是注意不到白璧在想什么?”
这时候就跟唱戏一样,裴液就扮成李尧想一想,然后诚实地点点头。
她也会尝试和他模拟一些对话,不过她问“居士一表人才,身当壮年,姿若龙腾,是因何种苦痛呢”
的时候,裴液茫然想了想说“身上伤就挺痛的”
,她就收回目光去了,只留下一句:“你境界也就在‘苦苦’里了。”
裴液很想冷笑一句:“真刀真枪打的又不是你,看戏的当然不痛。”
但终究没敢,就只托脸看她写了。
这时候他皱着眉看着这信封:“你这就写完啦?”
“嗯。”
“今晚交了,就直接刊行了吗?
不再修一修?”
“今日都十七了,今天再不交,国报那边哪还来得及。”
许绰站起身,收拾好行头,“你想说什么?
你觉得我写得不好么?”
不是不好,是挺好的,和他以前从国报上看见的一样好。
所以裴液这时候有些像个受了欺骗的孩子,闷闷道:“我觉得你怎么写的这么快啊,不得好几天才能写完吗。”
至今《秋千索》一共发过三篇,十月和腊月之篇裴液都是直接从国报上看到,子月一篇他参与了创作,却是隔着“牵心知意”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和她聊完,确定了故事走向,然后女子自己会花上好几天至少五到十天吧,认真把这篇稿子写完交付。
直到今天看着她写得比他抄十遍《三国志》还快,这个真知才摇摇欲坠。
“我以前小时候还觉得,你一个月,很用功,才能写成一篇,我等得可焦急了。”
“谁说我一个月才写一篇?”
许绰莫名其妙,“创作是一气呵成的事,我只是一个月发一篇罢了。”
“”
裴液生气地看着她。
许绰系好兜帽,回头看他依然坐着,笑:“行啦,你真幼稚。
我只是写字快,又不是给我十个时辰我就能写完十篇没有年后你在皇宫里查得的事情,我也写不出这一篇啊。”
这话稍微入耳些,不然裴液实在有种一腔全力的、积蓄一月的热情投注给她,却被她打个哈欠的工夫就打发了,而自己竟然还挺满足的挫败感。
两人上了车马,许绰将他送回了宫门前,裴液目送青色马车消失在视野里,转身再次步入了宫中。
冷肃的冬夜里,月晖蒙在黯淡的红墙上,巷道间空无一人。
但裴液倒并不觉得压抑冷清了,仿佛痛快地呼吸之后又可状态完好地潜入水下。
裴液回到朱镜殿,稀疏的烛火颇有一种安静之感。
李先芳迎上前来,尽管裴液不大自在地摆手,还是帮他脱下沾了风尘的外罩,备好了晚点、热水和干净的衣服;郭侑一言不发地坐在偏殿檐下,他面上的痴怔之感越来越淡了,也许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心智。
屈忻坐在他床上等他。
裴液擦着湿发,干干净净地走进来,脚步“咔”
地顿住,沉默地看见这个摊开了一排针刀、戴好了手衣,安静等着他的少女。
“已先洗干净了,那方便很多。”
她冷淡而满意。
“我现在身上没什么太重的伤,今夜我还有些事,明天再治吧。”
这少女虽是救命的神医,令他颇有寄放生命的安全感,但有时候又总有些寒意,把浑身毛皮筋骨全拆解暴露出来,令裴液有种她能随意替换拼装自己的感觉。
“不行,明天就要愈合了。”
“?”
裴液皱眉看着他,“明天就愈合,那我今天还治什么?”
“我是说外皮就要愈合了。
里面筋骨不在恰当的位置,还是需要我给你整理的。”
屈忻看着他,想了想,开始轻轻摇晃垂落的小腿。
“你别扮可爱了,有点儿诡异。”
“哦。”
屈忻停下来,摘掉了手衣,收敛了针具,“那明天见。”
“李蚕南的毒怎么样了?”
“稳定了,我再观察七天,便无大碍。”
屈忻挎好医箱,瞧了瞧他,“你气色竟真还不错鱼嗣诚那样弱吗?”
“不是,主要有些奇遇,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裴液道,“劳你治完李蚕南就来等我,可惜我今晨走得早,没给你报平安,费你担心了。”
“哦,我倒没觉得你是傻子,快死了还出去约会。”
“”
屈忻显然对另一件事一下子在意起来:“你说奇遇,是什么奇遇,竟能片刻叫你从重伤恢复到这样吗?”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捏了捏他肩膊的肉。
想了一会儿,又道:“你能把衣服脱了吗?”
“你要好奇,明天让你开刀。”
裴液轻叹一声,拿剑鞘拨着她转过了身,把这恋恋不舍的少女往殿门推去,“送客。”
等到殿里彻底安静下来,月亮之后的夜幕已经全黑了。
裴液赤足盘腿坐在榻上,面前一盏灯火,膝上放着一柄剑和一只猫。
就今晨的谈话而言,他不需要为此做任何准备,只要等待这个时刻到来,但裴液还是提前两刻钟坐在了这里,静心凝绪,把身心状态都调整到了最好,先一步沉入了心神境中。
他在紫竹林中睁开眼,踏入西庭心的风雪之境中。
离亥时还有一段时间,这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也没有任何即将变化的预兆。
西庭神国依然遮覆在无尽的风雪之下,古老的、下了几千年雪的废国,裴液来到国之正中的神山之下,一条干净的石阶从他脚下延伸上去,在幕布般的风雪中清晰而干净,这是他第一次带着螭火来到这里时,这座神山迎接他的道路。
裴液迎着风雪登山,高渺荒远的天峰上,他的神殿依然是唯一的那束孤火,他走进来后,风雪就被遮蔽在外了,螭火们欢快地萦绕着他。
与当时茫然的初见不同,在许多个夜里,裴液已来过这里许多次了。
在殿前火台中浣了浣手,裴液把目光投向这座神殿东面的风雪,白茫茫如一张大幕。
从山下望时,他知道那里有另一座被风雪封锁的神殿,与他这座以黑石与火砌成的不同,那座颜色更浅,少些威严,但更有梦幻般的仙意。
从前他试过擎着一束螭火,破开风雪向那边走去,然而一离了神殿,这座神国就没有那么友好,风刀霜剑,他硬撑着走了不知多久,才能立在山崖上,遥遥隐约地望去一眼,想要接近乃至进入,乃是不可能之事了。
这座神殿是有螭火相迎他才能够进入,那座又会是什么呢?
如今裴液盘坐在参星殿的石台前,暂时摒开这个想法,抬头望向寂寂而深邃的殿顶。
然后他莫名发了会儿痴,终于醒神时才发现似乎过了好一会儿了,下意识道:“小猫,现在什么时辰了。”
然而没有回应,裴液怔了一下,才发现周围似乎安静得过分,连殿外的风雪声也听不到了,火焰在身周无声地燃烧着,然后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失去和外界的联系了。
某种辽阔的庞然和这座神山接连,在无意识中,以其本身的无形庞然碾过了其他所有的联系,裴液自己的身与意如同沧海中的小舟,这一刻完全失去了锚和方向,在发现到这一点的时候,裴液才意识亥时已经到了。
原来竟是这样安静。
他开始感到一种辽远的呼唤,那字句未必是“裴液”
,但确实呼唤的是自己,他朝着殿外走去,然后在檐下立住,仰起头来,感觉自己停止了呼吸和心跳。
神国没有发生变化,楼阙依然荒芜,风雪依然如同世界的幕布;神山和宫殿也没有发生变化,依然古寂晦暗,高处的那几座依然看不真切。
变化的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