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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7章 六畜场(1/2)

这是陈迹第四次进宫。

若说宁朝是个横贯四千里山河的巨人,那这座被大红宫墙围起来的紫禁城,便是巨人的猩红心脏,从这里进进出出的阁老与部堂,便是宁朝的血。

血液川流不息,没人知道巨人心里在想什么。

陈迹跟在山牛身后,穿过红墙金瓦之间的宫道。

一路上解烦卫、宦官见了山牛,纷纷退避宫道两侧垂手而立,等他经过后才敢抬起头来。

有人悄悄抬头打量陈迹,想看看是哪来的愣头青竟醉酒进宫面圣,偷偷看一眼便又赶忙低下头去。

陈迹踉踉跄跄走得慢,山牛便回头,一言不发的拎起他的腰带,一手拎着他,一手拎着廖忠继续往宫里走去。

陈迹一转头,看见只剩脖子能动的廖忠正转过脑袋,死命的瞪着自己。

他醉醺醺的伸手,隔着山牛的腰,拍了拍廖忠的脑门:“别看了,眼珠子瞪这么大怪吓人的。”

说完,他自己醉呵呵的傻笑,廖忠目眦欲裂,似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山牛提着陈迹、廖忠来到仁寿宫外,并没有急着穿过垂花门,连仁寿宫的院落都没进,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外面。

里面传来堂官中气十足的声音:“陛下,太子已陈述实情,他不过是错以为陈迹乃行刺主使,当时事发突然,太子有所揣测并非什么大错,且叫司礼监收回海捕文书即可。”

“陛下,春狩行刺之事与太子毫无干系,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陛下,太子此次错只在畏战先逃,可太子是被廖忠强行带离的,廖忠乃是行官,太子亦无计可施。

是故,畏战先逃乃是廖忠的错,绝非太子的错。”

“廖忠此人原为罪囚,是天恩浩荡才容许他给太子当了幕臣,没成想此獠贪生怕死、阴狠歹毒,酿成大错!”

“陛下,国本不可动摇!”

“陛下!”

这位堂官没提太子想杀陈迹之事,亦没提假扮解烦卫的刺客,更没提廖忠为何要跑,只将太子摘得干干净净,单论畏战先逃之事,把罪名扣在廖忠头上。

廖忠神情起初还有狰狞,可慢慢的狰狞不再,脸上竟只剩落寞。

陈迹醉醺醺的转头看向廖忠:“如今你也是弃子了。”

可就在此时,山牛站在原地提着两人,忽然开口说道:“廖家出过四位进士,一个榜眼。

廖博官至吏部侍郎,廖诚官至陕州通判,廖宾官至太原府同知。

廖家得赐三道进士牌坊立于乡里,祖宅上还挂着御赐的‘忠勤正直’匾额,可谓我宁朝中流砥柱。”

廖忠面无表情,仿佛没听到似的。

山牛继续说道:“内相知道你们廖家落难时,散尽家财买通了当时的掌印大太监王保,留有一子逃过宫刑,在金陵改名换姓隐世不出,这是廖家最后的香火。”

直至说到此处,廖忠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眼神颤了一颤。

山牛低头看向廖忠的后脑勺:“廖忠,你挟持别人的软肋时,便也该知道,自己也有软肋。

成王败寇,输了就是输了。

在戏台上不管演的是小生还是丑角,谢幕时都得体体面面。”

说罢,山牛膝盖一抬,顶在廖忠的下颌上,竟使其下颌回正了。

廖忠沙哑道:“内相想要什么?”

山牛平静道:“内相吩咐,你给他想要的,他可给你廖家留一支香火,再把你廖家‘忠勤正直’的牌匾送去金陵。

你是聪明人,等会儿便能猜到内相想要什么了。”

廖忠惨笑:“内相不愿落人口实,连这么大的事也要廖某自己猜?”

山牛随口道:“猜错了,我等便将廖家剩下的人都送去教坊司,男为奴,女为娼。”

他拎着两人穿过垂花门。

仁寿宫外,太子跪伏于仁寿宫外、孝悌碑旁,一身白衣还如曾经那般一尘不染。

仁寿宫内,灯火辉煌、纱幔飘摇,上百支香烛烧出的烟气在房顶缭绕,宛如仙宫。

太子听闻脚步声回头看来,当其看见廖忠的那一刻,平静地与其对视,眼里像是藏着一汪碧绿幽深的湖水。

廖忠没看太子,也不知是不愿看,还是不敢看。

山牛拎着陈迹经过孝悌碑时,将他往太子身旁随手一丢,头也不回的吩咐道:“在此候着。”

孝悌碑旁,陈迹没有跪伏,而是盘腿坐在地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似是醉得不行了。

太子侧目,缓缓开口:“醉酒自污、御前失仪,想当个误打误撞、侥幸活命的愣头青?

倒是个不错的应对之法。

可此时此刻能在仁寿宫里的哪个不是人精,他们不会信,孤也不会,孤很清楚你是个怎样的人。”

“你想借此遮掩什么?”

太子跪在一旁若有所思:“怕有人问你是如何在五猖兵马围杀中活下来的?

你是如何捉住廖忠的?

到底是谁在动用五猖兵马杀你?

这些都是你不能也不敢解释的秘密吧,是孤小瞧你了。”

太子等着陈迹回话,可下一刻,陈迹竟在他身旁仰头躺下,朝天上呼着酒气,根本没打算理会他。

躺着的陈迹,跪着的太子, 太子抬头看向仁寿宫中,遥遥看着纱幔后、御座上那个盘坐着的身影,却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孤有时候很羡慕你。

孤听闻你与陈大人断了父子亲情时便由衷羡慕,可孤不行,孤要当好一个太子,还要当好一个儿子……”

陈迹翻了个身,背朝向太子:“叽里咕噜什么呢,给我挠挠背。”

太子一时间也不确定陈迹是真的醉了,还是装的。

他沉默许久后笑了笑:“少年意气或许美好,可你终究不懂我这位父皇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孤才最懂他。

一个被剪去羽翼的太子,与其真的废了,倒不如拿来换点什么。

陈迹,这深宫朝堂,与六畜场的买卖并无异处,只是六畜场明码标价,这里的价码要靠猜罢了。

我那位父皇啊,只会抓住一切机会,做成他想做的事,你我都不在他眼里,他眼里只有这江山。”

陈迹背对着太子,慢慢睁开眼睛。

他体内炉火燃烧着烈酒蒸腾成水汽,眼里一片清冽。

…… …… 山牛提着廖忠来到仁寿宫外,可他也只是等在宫殿门槛处,没有急着发声,也没有急着进仁寿宫,似要等部堂们吵完了再说。

仁寿宫内的嘈杂声忽然为之一静,殿内阁老、堂官转身看来,静静地凝视着山牛,还有山牛手中的廖忠。

有人面色阴晴不定,有人如释重负,有人看不出喜怒。

寂静中,仁寿宫纱幔后那位沉默了一整晚的皇帝,终于开口,却绝口不提宫外的山牛与廖忠:“吵一晚上了,歇一歇,先说正事……谁先说?”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一身红衣官袍的张拙上前拱手:“陛下,我宁朝税制沿袭前朝之两税法,如今已有诸多弊端。

积弊其一乃税目繁多,有田赋税、人头税、各种杂税,百姓还要去官府服劳役,苦不堪言;积弊其二乃征收混乱,征收实物与力役不仅运输成本高,还给了官吏贪渎的空子;积弊其三乃负担不均,豪强地主坐拥大量田地却以官身逃税,将负担转嫁百姓……陛下,新税推行迫在眉睫,却还需找几处试行,看看成效。

成效好,方可推行南北。”

宁帝坐在纱幔后,淡然问道:“诸位卿家何意?”

短暂沉默后,陈阁老看向门外。

廖忠被山牛提在手里,像是架在阁臣、部堂脖颈上的一把刀。

他缓缓从绣墩起身:“陛下,鲁州豪绅巧夺百姓田亩日益猖獗,正该试行新政,以观成效。”

宁帝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胡阁老也缓缓起身,声音沙哑道:“陕州、山州亦可。”

宁帝随口道:“就这么办吧。

拟旨,兹据张拙诸卿,深惟国计,体察民情,参酌古今,博采众议,条陈一条鞭法,特准所奏。

尔户部可行文各州县官,钦奉朕意,悉心经理。

其试行者,务要丈地亩、清丁口、核旧额、定新规。

凡有豪猾阻挠、蠹吏欺隐者,俱以违制论处。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一旁的吴秀深深吸了口气,躬身道:“内臣遵旨,臣这就去……”

还未等众人喘口气,细细琢磨这封圣旨,却听宁帝又开口说道:“拟旨,朕惟帝王之治,在于得贤。

张拙学识宏深,秉节持重。

忠君体国,乃朕心腹之倚。

特晋张拙为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提领新政。”

仁寿宫中再次为止一肃。

部堂们面面相觑,陛下借此机会,使张拙入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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