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有首诗是这样写的：

「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我瞥见幽深的黎明……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到底是诗人故作惊人语，还是女人的眼睛真有这么大的能级，他现在只消一抬头，跟安幼南对上眼，就可验证。可他不敢。

一个三十岁可以被称作大叔的人，不敢去看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说起来有些窝囊，但确实危险，他怕从她眼睛里看到热寂的征兆。

他低眉顺首，假装没看到安幼南，对段小桑道：

“你刚才说的这些出版社，好像都挺难的吧？还有别的吗？”

段小桑也默契地假装没看到，用笔尖点着笔记本，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道：

“新兴的民营出版社，首推中星和粿麦。中星的包装能力很强，擅长打造畅销书，沈清风就是他们推出的作者。粿麦是最近势头很猛，很会做营销，尤其喜欢赶热点……”

遭到无视的安幼南突然伸出白生生的手，任性地在桌上乱扒一气，将把笔记本和稿纸搅得七零八落。

段小桑扶着额头直叹气：“大小姐你想怎样啊？”

“听得无聊死了。”

安幼南打着呵欠，在两人之间坐下，洁白修长的腿从睡裙下摆伸出来，挺得笔直。

段小桑道：“现在还没到你登场的时候呢，要不，你等我先讲完？”

“太慢了，我等不及了。而且我一想到你讲完后，他发现别无选择，只能求我帮他才能翻身，我就兴奋到想笑！”安幼南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你当着这犟种的面这样说，他不就死都不会求你了吗？”

“你不懂，好玩的点就在这里。”

谁是犟种？好……好玩？哪里好玩？

王子虚震惊。

段小桑说：“人家好歹是个作家，自尊心很强的，你多少要顾忌一下人家的面子吧？”

安幼南说：“本事小还要面子，我最讨厌这种人。我不是在暗示什么，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讨厌本事小还要面子的男人。”

这话有点耳熟。

段小桑说：“本事小归小，但小小的也很可爱啊，不能因此嘲笑。”

“嘻嘻，就笑，杂鱼~鲤鱼~青花鱼~东星斑~”

王子虚感觉见识到了只存在女生的场合私底下有多能开黄腔，尽管这里还有一个他。显然她们没把他当男的。

不过东星斑挺贵的。所以他也没生气。

他很有礼貌地隐晦提醒她们：“我还在这儿坐着呢。”

安幼南拍桌子：“你快跟他摊牌吧，如果想要靠销量翻盘，就只能求我这一条路！”

“要不你自己跟他说？”

安幼南沉默片刻，道：“还是你说吧。”

段小桑露出格外嫌弃的眼神：“这孩子，还学会害羞了。”

安幼南给了她一拳。

由于王子虚对于出版行业彻底无知，导致段小桑又花了一个小时，给王子虚铺垫各种基础知识。

诸如“阶梯版税”、“加印周期”、“开卷数据”、“书号管理”、“书店铺货”、“渠道压货”、“书号管理”……每一个名词都带有大量数据框架和内生机制，在实践上还存在大量潜规则。

听完王子虚很是昏昏沉沉了一阵，最后试图总结：

“所以，如果想要《石中火》成为爆款，需要销量榜至少达到前50，品类榜达到前10甚至前5？”

“对。”

“如果想要销量上去，就需要渠道推荐，以及书店铺在醒目展台。”

“没错。”

“想要渠道和书店双推荐，需要销量足够高到能上榜单。”

“是这样。”

王子虚想了想，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想要卖得好，必须卖得好？这不是又转回来了吗？”

段小桑说：“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啊，钱越多就越有钱，人越穷就越赚不到钱，马太效应。”

王子虚听完无言以对，并且感到深深悲哀。

她在空中画了一条横线，说：

“图书销售中有一道金线，超过那条线，形成良性循环，书就会越来越火；反之，形成恶性循环，越不火就越不铺货，最终消失在市场中。”

王子虚沉吟片刻，道：“我相信《石中火》会超过那条线。”

“超个屁！”段小桑揉眉，“你这本书从根上就很难具备畅销资质！”

王子虚扬起眉毛，表示质疑。

他先前以小王子的身份出版过一本《小王子情诗》，现在还在书店的畅销区没有撤下来呢。

他并没有怎么关心那本书的命运，只感觉轻而易举就上了畅销榜。所以他潜意识觉得这不是很难的一件事。

段小桑解释道：“你这本书写得确实很好，但太长了！这种长度的严肃小说，想要口碑发酵起来，需要漫长的时间，宣发期都过了。

“就算你想靠长尾效应火起来，没有一个舆论引爆点，读者只会默默自己看，不会帮你到处宣传。现在图书市场又卷，你的书不拿奖，几乎得不到加印机会。

“你想想，不加印的话，市场上你的书只有存量，别人想买都买不到，出版社要是不推了，就自然出榜，最后，就会像水滴一样，消失在茫茫书海中。”

段小桑抖动手臂，做出波浪状。安幼南很捧场地开始鼓掌：“说得好！”

王子虚张了张嘴，下意识想举出《三体》的反例。

但仔细一想，《三体》的两个销量爆发增长期，一是被扎克伯格、雷军等名人自来水推荐了，二是得了雨果奖。

如果没有这两个舆论爆点，光凭口碑慢慢发酵，这书不可能火到连续137周霸榜第一。或者说想卖到这个程度，需要足够久，久到大家都老了。

王子虚问：“可是我的书已经有这么长了，已经是个既定事实，想改也改不了。”

段小桑说：“傻啊，我的意思是，卖书重要的是营销，依托破圈事件，打出销量暴涨期，一举登上排行榜！你的书想要翻盘，必须走这条路！”

王子虚道：“怎么包装呢？我不是一个擅长包装的人，我上学的时候连书皮都没包过。”

安幼南轻轻啮咬着大拇指，说：“那岂不是用到最后书封的角角都卷了？”

段小桑说：“卷了就卷了，包书挺浪费时间。我班上的学霸都不包的。我一开始也包书，高中开始就嫌麻烦，都没包。不过从小没包过也是神人了。”

安幼南冷笑着将大拇指挪出嘴唇：“你以为他不是个神人吗？”

段小桑一愣，点头：“确实。”

“我们聊天能不能集中一点，不要随意发散？”

段小桑虚心接受了王子虚的提议，接着说：

“不需要你自己来包装，需要出版社来包装你，或者说，只有他们才有办法包装。不过，这需要他们愿意花钱。”

王子虚一愣，心想，她这是在暗示自己曝光小王子的身份吗？

难道安幼南把自己是小王子的事告诉她了？

他分别看了两人一眼，发现两人神色如常，试探性地道：“我跟文协关系这么差，他们应该不愿意冒这个风险吧？”

段小桑笑了笑：“那也未必，你现在在网上火成这样，只要经营好人设，出版社肯定愿意冒一冒这个风险，问题只是，你怎么展现你的人设。”

王子虚纳闷，这也是个知识盲区。

虽然他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个“小王子”的形象，但那属于阴差阳错，不是刻意办到的。

他不善于虚伪，他可以为了完成好本职工作建立起一个形象，但要是让他硬拗人设，他反而做不好。

“怎样才算经营人设呢？”他问，“或者说，我能有什么人设？”

“你不是有个现成的人设吗？”段小桑说，“文学骑士。或者说，文学的堂吉诃德。当然，后者比较小丑，对你不利。你可以考虑失败后用后面那个人设挽尊。”

王子虚敬谢不敏。

“我知道你心理上有点过不去，不过，凡是作家，都有人设的，就算他们自己不情愿，外界和读者，也会给他们安一个人设。”安幼南说。

她又接着说：“比如顾藻，他的人设就是狂放不羁的青年作家，各种包装宣传都在凸显这种特质，实际上他本人有点神经质；

“再比如萧梦吟，她那人你也见过，但她在外界的人设，可是冷若冰霜的犀利美女作家哦！”

王子虚捂嘴想了想，好像确实。但萧梦吟的人设也有点太离谱了，反差太大。

忽然他心里一咯噔，下意识问道：“陈青萝也有人设吗？”

段小桑说：“陈青萝的人设就是天才文学少女啊，多少年了还是天才文学少女。”

安幼南接道：“还真是，一直是当少女宣传。不过她长相还挺能打，不然都不好意思印她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