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老饕之意不在食(1/2)
“老夫算是慕名而来。”
“慕名而来?”
“江州至多也就是比吊车尾的桂州好点,如何能独占鳌头,被陛下、朝廷当作造像模范宣扬四方。
“那会儿闹起的风波不小,各地士子反对,良翰你在至圣先师庙那番舟水问答,名传士林,老夫也有耳闻,也包括,对士子许下的江州东林大佛建造绝不劳民伤财的承诺。
“老夫当时就好奇,你们江州一没扬州富饶,二没太原那样佛风浓郁佛寺遍地、建造大佛省时省力。
秦竞溱不答,悠悠道: 谢令姜、谢雪娥,还有秦缨等女子,走去一边,聊天赏景。
欧阳戎与秦竞溱留在了座位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秦缨发现阿翁今日胃口大开,吃了不少,桌上佳肴,风卷残云。
秦缨见状,新至龙城、水土不服的胃口,也稍好了些,多夹了两口东坡肉。
露天的高台水榭上,众人酒足饭饱,一齐沐风赏月。
高大老者抚须,眼神欣赏,徐徐说: “刚刚弱冠,就有如此素养,在当世同龄人里,可名列前茅。”
听完秦竞溱的夸奖,察觉到不远处正在闲聊的谢令姜、秦缨等人似是止住声音纷纷瞧来,欧阳戎老脸一红。
他开口欲语,却被秦竞溱直接打断: “良翰知不知道这道菜何名?”
欧阳戎循着秦竞溱忽然手指着的方向看去,是桌上的一盘糟蟹。
若没记错,是便宜姑父从扬州那边寄来的贵重特产,被长袖善舞的谢雪娥制作成了佳肴,款待秦家爷孙女。
“听姑姑说,好像是叫什么镂空龙凤蟹。”
秦竞溱点点头:“好吃吗?”
欧阳戎点头:“可称扬州至味。”
秦竞溱接着问:“比之东坡肉如何?”
欧阳戎目不斜视:“各有千秋,皆美味也。”
秦竞溱不依不饶追问:“比之权贵人家弃之如敝屣的猪肉,此菜尊否?
格调高否?”
欧阳戎颔首:“色、香、味、观感俱全,格调极高,自然尊贵。”
秦竞溱突然拿起青花瓷盘,把盘子里面剩余的金灿灿蟹壳蟹螯,倒在了盛放过东坡肉的空荡荡菜盘里: “但底色不过就是一堆糟蟹烹饪出来罢了,在扬州那边,每到秋日时节,江河边的泥滩里,此蟹遍地横跑,满身泥泞,灰不溜秋。
“老夫也是去了扬州才知道,那里的食肆小摊上,这些糟蟹多得是,一抓一大把,大路货罢了。
“瞧着并不比良翰市井买的猪肉,尊贵多少。”
欧阳戎哑然。
秦竞溱笑问:“良翰可知,这么一盘糟蟹,镂空龙凤蟹之名如何得来?”
“不知。”
秦竞溱语气悠长: “说来,此菜还要追溯到百年前。
“当年,曾有一艘堪称水上宫殿的四层豪华大龙舟沿着大运河,从北往南,一路下江南,停泊扬州。
“此龙舟自带正殿、内殿及朝堂,有一百二十个房间,装潢得金碧辉煌,后面还跟随着大小船只五千多艘,搭载诸王、妃嫔、官员和大量随从十万余人…”
“传闻这便是随疯帝巡游大运河时的庞大阵仗。
“这位主的是非功过暂且不说,帝王出行铺张浪费自是难免,野史却记载他口味极刁挑食,据说逗留扬州期间,地方官员为了巴结讨好,以风土食品糟蟹进献,结果,疯帝看见他们直接端出一盘青灰色的螃蟹,当即怒颜,要将进献者与厨子全部斩首。
“后来,一位厨子主动站了出来,将蟹壳面逐一拭净,贴上这些镂刻出龙凤花云图案的金箔,装饰得熠熠生辉,重新端至圣前,书上记载,帝甚悦,动筷尝之,再问其名,厨子曰:镂金龙凤蟹。
获赏千金,入行宫膳房。
秦竞溱眯眼道: “可这位疯帝真的会喜欢这种半生不熟、咸鲜味的南方土产吗?
“老夫觉得不一定。
毕竟这种糟货仅在南方流行,江南人特别偏爱糟渍味道,近海湿热,海产丰富,食物容易腐烂。
而代表北食的北地关中,显然对糟货缺乏兴趣…但是为何同一盘菜,改头换面,取个新名,前后待遇如此不同?
菜还是那道菜。”
高大老者自问自答的点了点头: “呵,因为华丽的‘镂金龙凤蟹’无疑更能彰显皇帝的尊贵啊。
良翰,不管前朝还是现世,想做点事,统筹上下,莫不如此。”
“可这天下,能做出美味食材的厨子不少,但是像这位另辟蹊径、会绕圈子的厨子却不多。
甚至后一种厨子,可能是前者永远也学不来的,因为这种变通天赋,很多时候只可生来自带… “老夫听完此菜逸事后,时常苦想,若是全天下的厨子都像这位变通厨子一样,人世间何愁美味难寻?
王侯将相、豪杰寒士、农夫商贩…大多数人都能吃饭不愁了吧。
“这样的厨子,谁的口味都可以照顾的到,对付帝王他有主意,面对百姓亦有良策。”
“这么看,哪是厨子,不就一裱糊匠?”
欧阳戎笑说。
“没错,就是裱糊匠。”
秦竞溱点头。
“总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时候。”
欧阳戎点头。
“可米不就在这吗?”
秦竞溱伸手拍了拍盛装过东坡肉的瓷盘边沿: “若是还按照以往那种猪肉做法,此等好食材永远都难上台面,所幸,它遇到了良翰这样的好厨,一道东坡肉,足以留名,说不得百年之后,也是众人追捧的江南名菜,就像这一盘镂空龙凤蟹一样。”
欧阳戎默然,饮酒不语。
少顷,家宴结束。
欧阳戎与谢令姜在门口亲自送别秦竞溱、秦缨这对爷孙女,园林内的铁甲亲卫也随着他们离去。
欧阳戎感谢了番谢雪娥。
园林门口,步摇贵妇人摇头: “是伱自己的本事。”
灯笼照耀下的脸蛋表情犹豫了下,她问: “东坡在哪?”
欧阳戎压住嘴角,只留一句:“在家乡那边。”
转身离开。
想扣我功德?
没门。
巧妙回答、避免撒谎功德减一的狐白裘青年点头,满意离开。
走出大门,欧阳戎与谢令姜乘上了马车。
欧阳戎坐下,松气后仰,闭目说道。
“去王府。”
“好。”
思索某些事的他,感到一只柔荑探来,轻轻揉其眉头,心中微暖。
可马车刚刚驶离谢家私宅,闭目养神的欧阳戎,就听到了身旁谢令姜的声音: “外面巷子里好像有眼线,匆匆跑掉了,像是报信,可能是王冷然的人,从咱们进去参加家宴起,就一直盯着。”
欧阳戎笑说:“看来今夜这场家宴,浔阳城里最紧张的不是咱们和王府,而是他王大刺史。
搞不清楚秦竞溱破例参宴聊了什么,咱们王大刺史估计今晚要难眠了。”
谢令姜嫣然一笑: “稍稍解气。”
一个时辰后,浔阳王府,一间书斋内,众人齐聚。
“今夜晚宴怎么说?
见到秦竞溱了?”
见到返回的欧阳戎与谢令姜后,离闲、离裹儿等人迫不及待的开口问。
欧阳戎垂目喝茶,谢令姜一边削梨,一边将今夜家宴上的大致对话,徐徐道出。
侧耳倾听了会儿,离裹儿放下白猫,率先疑问: “除了问策李正炎的事,后面就只是闲聊美食,还有双峰尖和浔阳石窟?”
“嗯。”
离裹儿有点疑惑: “问策之事,倒能理解。
可后面聊一大堆,只为了暗喻夸你?
未免太不对劲了些。”
谢令姜却是没那么多弯弯肠子,直言道: “说不定,秦伯没想那么多,就是单纯欣赏大师兄呢?
“我在一旁观察,发现秦伯的孙女秦缨频频看他,眼神像是惊讶。”
离裹儿不置可否,蹙眉思索了下,缓缓开口: “怎么好端端的提双峰尖和浔阳石窟的事,难道秦竞溱看中了,想要参与进来,分一份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