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十日后,骏马疾驰声踏碎了簌簌枯叶。
宫中的信使来了。
赵庆瑨按捺着心里的躁动打开朱漆封匣,片刻后脸色一沉。
谢君乘被叫过去听荣和帝交代的事情,期间还吊儿郎当地踱来踱去,硬是把本就不高兴的康王惹得更不耐烦。
赵庆瑨正要遣人去传余敬过来,谢君乘终于如梦初醒地猛站起身:“我可以替皇兄走一趟。”
赵庆瑨听到“皇兄”
这个亲昵称呼,一抬头就撞见谢君乘亮晶晶的眼神。
桌上的信纸躺在灌进厅堂的凉风里,蠢蠢欲动,印章红得灼眼。
赵庆瑨爽快应允了,也不再派人跟着,特意当一次体贴的“兄长”
,说:“让余敬过来,你难得出去一趟,也不必急着回来,万事当心。”
谢君乘谢过赵庆瑨,脚下生风地走了。
高邑心知主子此刻根本没心思顾上励安侯要去做什么,“殿下,皇上突然改了主意,只要李魏荣一人,其余人等就地处理,只怕是宫中有人横插一手,胡诌几句让皇上听进去了。”
康王闻言又拿起信件看一遍。
的确,如此态度转变,与最初咬牙切齿的很绝大相径庭。
康王揉着眉心道:“胡诌……也得说得好听,父皇才会照做。
还能是谁?
要么是本王那个好弟弟,什么都要争一口,要么是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阉人。
李魏荣不止是父皇的心头大患,盼着他死的人能把皇宫绕三圈呐,他这人头可是大功一件,谁不想摸上一把?”
高邑心有不甘:“可亲身涉险的人是殿下,他们只在深宫中坐享其成,算什么本事?”
赵庆瑨认出刘昆代笔写信的字迹,半眯着眼睛说:“老三这阵子忙万寿台的事情,一门心思等着憋几个月去讨老头高兴。
看来是这个没根的东西,终于盼到锦衣卫裁撤,李魏荣一死,他就等不及要让所有人认清楚,谁才是天子近臣。”
高邑一怔,忽而想起来:“殿下,那刘公公是想好了要以谢侯爷为仰仗?”
赵庆瑨不以为意,随手将信纸扔回桌上,说:“狗东西阴险狡诈,和李魏荣一个做派,真要剑走偏锋,不靠皇子靠混子也不出奇,可那也得谢君乘乐意啊。”
高邑笑道:“可励安侯与他父亲云泥之别,可惜了谢相当年如此治世之才,这小侯爷如今却成了这模样。
如今还一门心思全在一个妖女身上。”
赵庆瑨赞赏地指着高邑说:“所以我巴不得让他出去厮混,扶不上墙的一把烂泥,刘昆能指望他什么?
本王可不一样,幸好留了她一条命,只要锦衣卫没死绝,姓刘的就没法一手遮天。”
如今锦衣卫几乎被连根拔起,她就是唯一让满朝权贵忌惮又惧怕的杀手锏。
没有人知道她掌握了什么。
“无知,既可生出无畏,亦能生出无边的恐惧。
他们当然怕我。”
江澜一直搅动着碗里的药,抬头直直看着谢君乘才接着道:“正如皇上容不下刚愎自用且先斩后奏的李魏荣。
他死了,皇上的脸面就回来了,原先盛怒之下的决定需要一个台阶,否则堂堂皇城吊着一排天子近臣,天子这脸面又往哪里放?
刘公公最懂圣心。”
江澜没从他的眼里看出什么。
谢君乘一手搁在大腿,手中的折扇似漫不经心地一下下轻叩着膝头。
他需要如此轻微的痛感。
渗着寒意的双眸像长了钩子一样要把她带过去,扇动的长睫犹如藤蔓,窸窣地向四周滋长,让人心里无端地不自在。
她总不会真有传闻中的异能。
谢君乘定了定心神,看着她手中的白瓷碗。
那药一口未动。
“江姑娘不碰这药,是担心下了毒,还是自信能扛得住接下来的舟车劳顿和京城审问?”
江澜低头浅笑:“上次见面,京城传言最懂风月的小侯爷,可不是今日这般怜香惜玉之人。”
“这话算骂人还是夸人?”
谢君乘移开目光,那脖领的几分滚烫却顺着藤蔓卷土重来。
他将折扇转了一把,握在手心压着热意:“关于我的混账话有很多,姑娘总不能全都相信不是?”
江澜似在回味:“我这正好都亲身体会过。
侯爷狠起来真是半分情面不讲,不是人人都能身处其中还能活着,我惜命得很。”
谢君乘觉得她好像另有所指,声音冷冷的,加之这样的容貌,总让人不自觉被吸引过去,看看她什么神情。
“我狠起来好歹让你活着,你若真的惜命,怎不知背着这一身伤回去扛不了多久?”
他向前俯身,凑近了些,低声道:“和李魏荣交手,能扛住的人不多。”
指尖刹那间微微一蜷,江澜意味深长道:“侯爷深藏不露,我们果真是一样的人。”
她在谢君乘的游移目光里突然有了一丝好奇,他像张牙舞爪的笼中物,既躲避又窥探,有多少假意在?
江澜把药碗端到唇边,忽地抬眸,与谢君乘的视线撞上,只这一下就知道了他的怀疑和防备。
倒也不算意料之外。
对江澜而言这些已如人之常情。
无数恶念都曾在她面前以不同的神情动作掩饰过,但在江澜眼中悉数暴露无遗。
李魏荣对江澜布下的蛊毒,可以看穿一切的悲与恶。
她能游刃有余地看穿且玩弄人性软弱。
人只有被揭穿假意和恶毒的那一刻,原先用心且娴熟的装饰突然粉碎,才会歇斯底里,或恼羞成怒,甚至矢口否认。
江澜看多了他们撕碎伪装,同入炼狱的场面远比任何的虔诚与良善还要有意思。
谢君乘将怀疑藏在玩世不恭里,在与江澜视线碰撞的瞬间,好像被暗中滋长的藤蔓突然爬上身,瞳孔骤缩一瞬就躲开。
碗挨着嘴唇,丝丝冰凉已经先于药的苦味灌进心里,江澜猛抬头把药一口灌完。
深秋的风萧瑟无声,午后的淡薄日光透过窗棂,在床前划了一条模糊的线。
江澜侧身把碗放在床前的矮凳上,说:“侯爷是想知道,我还有什么后招用来保命?”
她的视线越过屏风看向打开的房门,门外只站着跟谢君乘一起过来的男子:“不如侯爷先与我说说,青天白日的,这又是什么打算?”
谢君乘也跟着她的动作回首一望:“江姑娘还介意这点名声?
我素来享有纨绔混账的美名,这些名头只多不少,有些事情做得信手拈来。”
“那巧了,都说我是个祸水,你我二人,恰好是混账配祸水。”
谢君乘的眼角眉梢披着日光,两指一转,折扇笃定地指了指江澜,兴致盎然:“堪为良配。”
可江澜这一会儿又看得清楚,那双水光波动的眼中分明沉积着的不甘和茫然,和两年前在香玉阁见到他的时候一样。
彼时的谢君乘坐在杯盏交错间,丝竹弥耳,好友与美人在侧。
江澜伪装成香玉阁的舞姬,在无数的欲望和贪念里面流转,唯独从谢君乘眼前走过时,她情不自禁一怔,那里竟是什么浑浊晦暗都没有。
他的神情分明是说不尽的迷恋和风情,在如此烟花之地也是分外夺目的存在,双眸中却压抑着根深蒂固的无奈和悲痛。
江澜当时想,原来他也一样,独自站在不为人知的阴暗里。
只因这霎那的同病相怜,江澜及时出手救人,当夜出手暗杀谢君乘的刺客没能得手。
江澜轻描淡写地说:“李魏荣是我亲手杀的。
他与我,两条命,就是我拿情报与康王换来的条件。”
谢君乘一怔。
果然,若无人相助,凭李魏荣的本事,赵庆瑨这番追杀太顺利了些。
可赵庆瑨和他,随便一个出了岔子,对江澜来说都是死路。
“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就是这样惜命的?”
谢君乘说:“回去做眼中钉,可不比李魏荣的养女好当。”
“眼中钉也好,养女、棋子都无所谓,我拿命赌了一把,赌赢了,就是天不绝我。”
江澜缓缓把目光移向谢君乘,“十三年前,黎将军以‘清君侧’之名围了皇宫,死于乱箭之下。
谢相当时领旨劝降,事后却被诬告同谋之罪,最后在狱中自尽平息风波,侯爷自那以后被接到宫中抚养。
这棋局多漂亮啊,天子仁义,皇恩浩荡,里头百般滋味,侯爷自己才知道。
侯爷既然觉得我是良配,就肯定与我一样,不相信这条烂命只能困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