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雪山(二十七)周可(1/2)
齐斯不记得自己在冰雪中躺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夜,也许有半个世纪那么长。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感到冷,很冷很冷,刺骨的冰寒穿透皮肉,侵入骨髓,好像连灵魂都能冻住,思维也结了厚厚一层冰霜,变得滞涩了。
攻击他的鬼怪被林辰引走,造成的伤口却根深蒂固,血液汩汩流出,带走生息和温度,流出躯体的刹那便冷寂下来,化作猩红的冰碴子覆盖体表,不知不觉间在原地筑成一座金红色的坟。
齐斯全身的气力都消散如雾,哪怕勉力挣扎,四肢也不过能软软地抬起几寸,便重重砸落回冰面。
视野一度度黯淡下去,意识徘徊于昏迷的边缘,身躯动弹不得,哪怕知晓通关的方法,也无法亲力亲为地执行。
齐斯漫无边际地想,以他现在的状态,若是没有其他人介入,怕是除了躺平等死外,什么都做不到了。
林辰永远地离开了,留下他一个人,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来给他搭一把手,或是供他利用了。
几乎所有灵魂叶片都变得黯淡,通过【失眠症病菌】
和【斗兽场】
掌控的灵魂尽数投入祭坛,正如规则所说,那时的他只剩下林辰这惟一的信徒了;而现在,他无人信仰。
齐斯不无幽默地想,哪怕是在契行事最肆无忌惮,动辄杀几个信徒助助兴的时期,都不曾落得如此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这么看来,这次最终副本影响重大,现实中大概率死了非常多的人,不然不至于连以狂信著称的天平教会那儿都凑不齐一个完整的信徒。
大致想象了一下世界毁灭、灾难频发、人类成片倒下的惨状,齐斯的心情颇为不错,算得上某种苦中作乐的结果,可惜他人在最终副本,无法亲眼看到外界的情形,只能通过死去信徒最后的记忆咂摸他们死前见闻的残渣。
话说,没有信徒的神明还是神明吗?
这是个好问题。
嗯,神自有永有,不以信徒的意志而转移。
思维殿堂深处,原本枝繁叶茂的猩红植株只剩下一片枯枝,陆离和徐瑶的灵魂叶片倒还鲜艳,前者完全无法调用,后者倒是联系得上,通过灵魂叶片喋喋不休:“齐斯,我遇到林辰了,他竟然也变成了鬼,身后还跟着一群鬼……我现在好像不太对劲,情不自禁就想跟上他……”
齐斯想起来了,徐瑶严格意义上也是亡灵,会受到【亡灵牧者】
的影响,看来短时间内是指望不上她了。
破局的路线就在眼前,希望却愈发渺茫,每一条途径都差最后一个微小的环节,这回也许真的走不出这座雪山了吧。
对于死亡这件事,齐斯不会欣然接受,但也不会深恶痛疾。
人都是要死的,神明也会消亡,死亡又为何不能降临到他头上呢?
反正他也没什么想要的了。
当然,遗憾还是有的。
汲汲营营算计了许多,到头来还是没能摆脱规则的掌控; 作为神明的亿万年,作为人类的二十二年,对世界释放恶意的经历总体还算愉快,却不得不断在此时; 作为一方棋手投入这场诸神赌局,却没能赢到最后; 明明想寻找个有趣的死法,却被迫难看地死在雪山之上。
齐斯想,还不如死在玫瑰庄园呢。
不过,他一路走来,太无聊也太疲惫了,就这么停在此处,任由香格里拉的冰寒冻结他的存在,似乎也是不错的结局。
反正这个世界就要被规则回炉重造了,他既然不想成为祖神,便注定活不到下一个纪元,那么早几天死和晚几天死似乎没有太大的差别。
齐斯闭上眼,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冰层上流溢,泛着鎏金色泽的液体向低处流淌,于沟壑间汇聚成涌动的河流,恰似亿万年前的世界树下,祖神的尸骨轰然倒地,神力融入天地、化作川河。
他起先还感到疼痛,渐渐的便没有感觉了,就连听觉、嗅觉都随着死亡的侵蚀远去,捉摸不到了。
迷蒙中好像有什么湿漉漉、热乎乎的东西在舔舐脸颊,齐斯微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模模糊糊看见那条他曾在江城投喂过的黑狗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黏糊糊的狗舌头软软地舔着他的脸,见他醒来,又依偎进他怀里,瘦骨嶙峋的身躯散发着些微暖意。
可是雪山上怎么会有狗呢?
齐斯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会儿,滞涩的思绪想不出所以然,倒是想起了黑狗翻找垃圾桶的场面。
于是他轻声说:“离我远点,你太脏了。”
黑狗在他身遭逡巡了一会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齐斯再度闭上眼睛,许久之后,脚步声响了起来。
卖鸡蛋灌饼的老板娘拄着竹杖,踉踉跄跄地走来,眼眶和口鼻中喷吐的玫瑰格外鲜艳。
她吃力地弯下腰,伸出手拍了拍齐斯的脸:“娃儿,醒醒,你怎么睡在这儿啊?”
齐斯很想问一句“你没看到我快死了吗”
,但想到这一切都是将死之际的幻觉,他又觉得没必要那么真情实感了。
他想了想,随口胡诌道:“我在搞行为艺术呢,课题就是记录一天内会有几个人来问我这个问题……”
老板娘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诸如“地上凉,对身体不好”
“现在的小年轻真搞不懂”
,见齐斯没有搭理她的意思,终于叹了口气,转头离开了。
齐斯闭目养神,不无烦躁地想,他怎么还没死,明明血都流了一地,竟然还维持着意识,这是要把他认识的人都摇过来给他开追悼会吗?
想法刚触及关键词,便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听起来挺熟悉。
他不得不又一次睁开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身红色唐装的青年扎着个小辫,墨镜上挂满雪点子,显出几分风尘仆仆的气质。
嗯,不仅脚步声耳熟,面容看上去也挺眼熟的。
齐斯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影像和记忆相匹配,打捞出来人的身份。
他笑了起来。
事情还有转机,看样子他暂时不用死了。
此时此刻,晋余生背着齐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冰川的聚落行去,忍不住问道:“老齐,到底是啥情况,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我就说我算命很准吧,年前就说你今年最好别离开江城,一离开准出事,这不,你才刚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没几天,就把自己搞得血乎刺啦。”
齐斯趴在晋余生的后背上,血液从伤口中淅淅沥沥地落下,恍若一层猩红的帘幕垂挂下来,在身后拖拽一道绵长的红绸。
他懒得说话,有气无力地敷衍道:“也没什么,大概是坏事做多了,报应不爽吧。”
“你还信报应?”
晋余生大感惊奇,“我寻思着就你干的那些事儿,要是下地府了,把十八层地狱都趟一遍也不嫌过……你这是人之将死,重拾良心了?”
齐斯不再说话了,本就没有的玩意儿自然无从重拾。
晋余生向来喜欢胡说八道,尤其在心里没底的时候,更习惯于用些不着边际的话排遣紧张。
齐斯莫名地想,他可真了解晋余生,那么晋余生是否也了解他呢?
粗略算下来,这家伙大概是活着的人里认识他最久的一位了吧…… 晋余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便开始自说自话:“老齐,这几天发生的事真是颠覆我的世界观,我原本也算是接触过鬼怪的,但没想到还能这么诡异…… “那天我刚出门,就被一群全身长满玫瑰的怪物追得满江城乱跑,如来、三清、耶稣我全求了一遍,圣水和符纸一股脑儿上,没想到一个也不管用…… “老齐,你也别瞒我了,我看你绝对知道是怎么回事,给我讲讲呗,昨天我们分开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齐斯头有些发晕,不知是因为晋余生的喋喋不休,还是失血过多。
他调整了下趴在晋余生背上的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些,随口道:“简单概括就是我差点升职成为造物主,但在最后关头放弃了吧……”
“这也太扯淡了吧?
话说你为什么放弃?”
“因为无聊。”
齐斯平静地说着,抬眼望向前方。
镜面般反光的冰壁在前方林立,目的地冰川到了,破局的途径就在此地,亟待验证。
齐斯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微笑:“如果你真想知道来龙去脉,就把我在前面放下,然后安静倾听,能听懂多少就看你的运气了。”
“你说的可真玄乎,我越听越觉得你有问题啊。”
晋余生吐槽一句,却还是照做,背着齐斯走到一面最明亮的冰壁前。
齐斯从他的背上跳下,失血过多的身体没有气力,刚一落地便瘫软在冰壁前,趴伏在地,身后是金红色的、绵延千里的血河,身前的冰壁映出他苍白的脸,恍若一只将要从镜子里爬出的恶鬼。
“你看上去快要死了。”
冰壁中的周可恶意满满地笑着,幸灾乐祸,“我记得我一路走来,从未把自己搞成这副狼狈的模样。”
“会有的。”
齐斯也笑了,“等你成为我,该有的体验你都可以拥有一遍。
以及……在看到你后,我发觉我离死还远。”
“哦?”
周可的神情玩味起来,“看来你发现了什么。”
齐斯噙着笑,娓娓道来:“这个副本的核心其实很简单:如何获得永生?
只要不断地变回孩子就可以了。
简单地说,就是反复将自己回退到过去的时间线。
“不同时间线上的同一个人,是自身亦是他者。
相似的经历和灵魂,同一个根源却在无数次选择的岔路口延伸出不同的根须,面临同一个困境,不同时间线的人也许会有不用的解决方法。
“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生死亦捆绑在一起,天然是比其他人更紧密相连的关系。
我的困境对于你来说唾手可解,你亦需要我活下去,未来的命运才不会断绝于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