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顶夜出城(1/2)
天色渐次黯淡,朦胧暮雾沉沉压下。
楼阁顶层人群退却,所剩三三两两,亦无久留之意。
此时宋府之内正值忙碌晚食。
清贫人家日食两餐,养生之人深以为然,纷纷效仿,谓之过午不食。
可是商贾之家毕竟与清寒人家不可同语,支撑一夜秉烛照明的白烛和灯油,可就得好些个银子。
多活泛这一两个时辰,自然也会感到腹中饥饿。
所以一日三餐,必不可少。
徐管事此刻最是繁忙,按理没有空当去联络那名内应,盯梢的黄信勇却依然不敢懈怠。
喝冷茶就西北风的黄信勇有些熬不住初秋的寒意,唤店小二到厨房切半只烧鸡和舀一碗热汤来,店小二到手几颗铜板的打赏,殷勤地小跑下楼,不一会儿便带来油纸包裹的烧鸡和一大碗玉米菜汤。
饱腹之后正好夜色也已降临,秋风高,云气重。
天空堆砌着浓重云幕,天外月光难以透下,坊市各处尽是昏暗不可视物。
唯有大门大户之内灯烛摇光,大地犹如另一片夜空,星星点点的人间灯火即是浩瀚苍穹的永恒繁星。
有私院小厮提着气死风灯款式的雅玩素灯陆续登上三楼,将提词绘画的灯笼悬挂傍柱之上,手脚麻利的收拾擦拭木凳木桌。
此乃文人雅客家中养童,为主人来临提前打点方便,此间即将迎来第二拨客人。
金菊坊内除了一栋隶属捕房衙署的三层望楼,就属这处楚羽阁视野上佳,最宜观景。
白日闲杂人等往来,俗气重,才子名人们不屑与之共处。
待到夜间,寻常百姓受限于宵禁,安居家中,他们方才来享片刻幽雅时刻。
黄信勇起身自觉离开,那群自持身份的上流人,眼里最揉不得沙子。
别说此刻腰间只挂单刀,便是捕役铁牌在身,与文人抑或纨绔发生碰撞,闹到官衙都是当差的自己吃亏。
逆着陆续来临的文人骚客,黄信勇低头弓腰走下楼梯。
出楚羽阁后,黄信勇沿着昏暗墙根摸黑前行。
经白天入府探查与楚羽阁顶楼居高观望,黄信勇对宋府轮廓与设防,可谓深入脑海。
于一处截死胡同,黄信勇抛出一只飞爪,掺杂有浸油牛筋的细绳铁爪勾住围墙,扯之不断,异常牢固。
黄信勇纵身攀绳而上,身如猿猴,轻而易举翻上丈余高围墙。
蹲在墙头确认无人发觉,却不收了飞爪一跃而下。
继续使飞爪荡上最近的一栋屋舍,黄信勇小步奔走,脚下只踩屋脊,不碰易碎易折的瓦片。
碰见房屋间距近者一跃而过,稍远些的则借飞爪之便,直到遥遥望见徐管事身影,黄信勇方才收敛身形,壁虎般伏在屋顶背阴处,放缓呼吸,几乎不动。
宋府虽非官门大户,然则府中闲杂事务亦是不少。
徐管事性子温和细腻,办事手段却不差,处理桩桩件件大小琐事信手拈来,深得宋府家主与夫人信赖。
此时诸事渐歇,理事的婆子腾出手来,也有空档管束各处丫鬟仆人。
徐管事饮罢一碗搁凉了的茶水,也不等吃过晚食,交代了几句便往外迈步。
藏在屋顶的黄信勇目光一亮,知道时机已到。
一处露天院井里,几个小厮正在把厌露的几十盆珍贵花草搬进檐下墙根处。
这些花草身价不菲,娇贵难养,需晒午后的半日阳光,又要避开早晚的天降雾露。
若是忘记挪动,承受了一夜雾露,再遭艳阳一晃,便要枝叶枯黄,根系腐烂。
几名小厮轻手轻脚地搬挪陶盆,动作娴熟,甚至少有花叶碰落。
徐管事立身灯下,白油纸笼罩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放大,投在几个干活的年轻人身上。
“徐管事好!”
不管是手捧陶盆还是手中空闲未来得及俯身搬动花盆的小厮们,辨认清楚了来人,纷纷微弓身子问好。
徐管事向其中一人招了招手,对其他人解释道:“我找钱盈交代些事务,你等弄好手边的活计,到厨房喝粥去罢。”
众人齐声答是,知晓二人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钱盈还是徐管事举荐入府担任仆职,私下见面也就不足为奇。
一道人影附在屋脊背阴一侧,几乎完全隐没于黑暗。
黄信勇藏身之处距离二人并不远,透过屋脊的花雕镂隙,已能辨认灯下年轻人的模样。
这个钱盈与黄信勇猜测的内应人选有所出入,按理来说,那个宋梓嫌疑更大也更适合当任内应。
徐管事阴沉着脸,只管埋头向前走,迈步急骤,钱盈需要加紧步伐才能跟在身后。
走到一处灯火映照不到的僻静角落,徐管事突然收步,双手拢在胸前,冷冷看着钱盈。
钱盈表现得满脸诧异,惊疑道:“世叔这是作甚?
侄儿愚笨,若是近日有礼仪不尽不周之处,还请世叔多担待。”
徐管事冷哼一声,不容辩解道:“说!
你收了人家多少银子?”
“世叔这是什么意思?
侄儿在宋家任小厮,每月有二钱薪银,还是您老交到我手上的哩!”
钱盈偏着头,满脸都是十几岁少年该有的纯粹。
“啪”
的一声脆响,徐管事用力摔了这个唤作钱盈的少年一耳光。
从未动手打人的徐管事用力过度,以致这一耳光甩出以后整条手臂都在发抖。
徐管事低沉的嗓音微微颤抖,显然积累了满腔的怒意:“别逼我同你撕破脸皮闹到家主和官府!
我跟你爹是世交,我俩分隔两地,却常有书信来往。
你尽管不是我从小看着长大,但你的秉性陋习你爹信里多有提及。
我念你是故友之子,企盼以宋府教条束缚,再以仁理感化,你总不能再走歪路。
没想到啊,你还是勾结贼人,盗窃家主财物!
好大的胆子!
好黑的心肠!”
钱盈“噗咚”
一声跪下,双膝估摸都磕出血花,泪涕齐下,抱着徐管事的双腿求饶道:“叔啊!
侄儿一时鬼迷心窍,做出这等背德害理猪狗不如的丑事来,您打我骂我都成,千万别报官!
入了那张虎口,侄儿可就毁了......”
徐管事挣了几次,钱盈都重新扑上来,仿佛在风波中抱住了定海柱,徐管事索性一脚将他踹开,骂道:“狗东西!
而今打你顶个屁用?”
由于不敢使力抵抗,钱盈被踹得四脚朝天,一听这话,马上翻身而起。
没有立即扑上,一把抹掉鼻涕眼泪,谄媚道:“叔,您的意思是?”
“你将那伙贼人的藏身地点和贼赃流向老实交代,我再不留痕迹的透露给捕房的狗腿子,这之后你需得收心敛性,老老实实当你的下等仆役!”
徐管事虽然恨不得抽断这狗崽子的狗腿,眼神中却还是有一丝怜悯,毕竟他是故友之子,毕竟他还年少不经事。
钱盈连连点头,思索一阵,又道:“那批赃物早已混在贩子货物中,经金菊坊流出了金雪城,如今藏在城外的一座花神庙内。
那些贼人是城中的青皮混子,为首的很有些谋略,先前计划实施之时,他们几个便以贩人身份进入金菊坊,租住于府邸附近。
当晚从侄儿给他们开门,到集赃逃遁,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近安心住下,反而躲过搜捕和宵禁。
只是我新来不久,不知那宋梓有夜醒的毛病,才导致他们计划略有瑕疵。
侄儿问他们分赃时,青皮头子说是赃物藏上一两年,无人再查此案时,才取出来用。
我也是听他的吩咐,没有立即脱出宋府仆役的身份,惹来嫌疑,他们而今照常假扮贩夫出入金菊坊,实则盯着宋府和官府的动向哩。”
徐管事沉吟不决,感到另一处棘手之处,分析道:“这位贼头子头脑精明,若是与同伙陡然被捕,必然推测到你身上。
他年出狱,必行报复。”
“是啊,这可如何是好?”
徐管事按住着急跺脚的钱盈肩膀,明明并无旁人,仍是不自觉压低声音,道:“隔壁目迷的老太前两天托我写一份契书,说是有人要长期租赁她的房子,定金给得还不低。
我料这人必是贼子,入住之后即能做那灯下黑,也能日夜监视宋府举动。
老太这几日都在收拾行装,她年老体弱,应当没那么快收拾妥当......
我同巡防禁军有些关系,贼子们定然想不到有人趁着他们还未入住的短暂空档,能够顶着夜禁出城。
我等将财物悄悄取出,之后你再不出府,无论他们白日盯梢,还是夜里监听,自然都无法获知我等出过城的事实。
就算后来发现财物失踪,也只会以为是他们当中出了内鬼,不会怀疑到你身上,让他们狗咬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