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动长安 第五手 布局(3/4)
“他是在昨天夜里找到我的……”
王国手轻轻哈出一口白气,他的手指捻着棋子慢慢揉捏着。
已经入秋了!
长安的夜里也是有几分寒冷的,但王国手依旧喜欢敞开窗户,穿着单衣在院中摆谱。
他甚至不让侍女烧起火炉,只因为那股暖意,会让他这样的老人打瞌睡,反倒是冷一些,头脑会更清醒。
因此,每次考量结束,他重新落子之际,都会揉搓僵硬的手指。
直到关节处被搓的火辣辣的,重新恢复灵活。
这一刻,坐在他面前的人,好像突然从狄仁杰变成了另一个少年的影子,他的面目隐藏在黑暗中,与自己隔着棋盘对坐,一只手深入了旁边的棋笼里,捻住了一枚白子!
狄仁杰凝视着棋盘,顺着王国手的讲述,从那片开局的棋开始看起。
他并非弈道高手,但如他这般的天资,往往只是粗略学一些,就已经超过了许多人毕生的造化。
但面对这盘棋,却如同一团乱麻一般,能看出开局的棋路便已经是一流的高手。
只见从开局的变化开始,只是打劫,便有长生劫、双倒扑、本身劫、松气劫、金井劫,劫中有劫,环环相扣,还有共活、收气、回纹征、回龙征……卦、立、长、征、压、尖!
简直无处没有工夫,复杂无比。
狄仁杰只是从开局的棋路算起,去计算那片棋子的死活,但每处空白,都仿佛有无穷的变化一般。
他面前的棋盘已经落子大半,莫约二三百枚,按理来说死活应该相对明确,可是就算白子绝死之处,都似乎有无穷的生机暗藏。
每一颗棋子竟然都能活过来一般,这环环相扣的棋局,只感觉白棋的牵涉甚多,似乎每一颗棋子都勾连了起来一样,竟然没有一处是绝地。
不知不觉间,狄仁杰已经满头大汗。
这才是一品入神的棋力!
待他惊觉自己已经头脑昏沉,精力几乎殆尽之时,已经到了深夜。
王国手坐在他面前苦笑,他轻轻捻起棋子道:“开局五十步,我本以为自己下得不错。
可以和他平分秋色,但越到后来,越感觉自己差得太远……棋道高远啊!”
“从棋局来看,他并非想要赢!”
狄仁杰道:“不然他应该不需要下的如此复杂,他所为的,应该是为了耗费国手的心力!”
王国手微微叹气,点头道:“我也是如此以为的……他的棋力,已经远胜于我,纵然是头五十步开局,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和他平分秋色,但如今复盘起来才发现,三十步过半,我的胜率便不足四分了!”
“如此少年高手,当真是……可怖可畏!
有如此少年,纵然我等老朽输了,长安之棋道,也绝不会没落。”
狄仁杰沉声道:“国手,三位侍诏皆败,扶桑小国在我河洛扬威,令长安百姓议论纷纷,有损陛下的声威。
陛下登极未久,既然国手所败,皆因那神秘少年阴谋耗尽了心力,这背后可能隐藏着针对陛下的阴谋。
因此,陛下才命我查探,国手若是有什么线索,还望及时告知在下!”
对面挺直着脊梁端坐的王国手,此时神色怔怔,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里。
他苍白的头发披散在身后,被风吹到了脸上,从那深深的皱纹之中,竟然浮现一丝怀念之色。
少顷,他才抬头道:“老夫垂垂老矣,连神意也难定,让狄大人见笑了!
“昔年老夫尚还年轻之际,常常和几位棋友,相聚在英国公的家中,以对弈为戏。
英国公当时虽然位高权重,但却只有下棋一个爱好,召聚我等,从早上一直下到烛火通明。
那时候,是多么欢乐啊!
两三知己,得一盘棋……”
“如今老朽虽然声名显赫,然……知己何在啊?”
说到这里,王国手踉跄起身,拱手道:“老夫实在是不中用了!
年老体衰,竟不记得什么,还请狄大人恕罪。”
言下便有送客之意,狄仁杰只得起身,他从怀中捻出一枚棋子,却是那神秘人当日遗落在他手中的那一颗。
黑子深邃,犹如吞噬一切的黑暗一般。
狄仁杰开口问道:“既然王国手疲惫了。
在下也就不便打扰,不过还是想问一声,国手是否曾见过与这枚棋子材质相似的棋子。”
王国手接过棋子,细细磋磨着,平静道:“这般棋子材质冰凉,但却不至于冻手,甚至有让人精神一振的奇效。
有如此奇效的墨玉,自是万分的珍奇。
用这等材质打磨成棋子,十分奢侈啊!
若是狄大人早些来问,老朽虽然空长了一些年岁,但却也辨不出此物的来历,偏偏今日,老朽却是能给大人一些线索的。”
“这枚棋子的材质,与今日老夫对弈的扶桑王子所用的那一副棋盘,一般无二!”
“黑棋乃是冷玉,令人精神敏锐,思路清晰。
白子乃是暖玉,最适合气候寒冷之时执棋,先前扶桑王子与老夫对弈之际,便看出老夫的风湿之症,好意请老夫执白棋而行,解释过其中的道理。”
狄仁杰皱起眉头,大理寺失窃案竟然真的和扶桑使节团联系了起来!
他低声道:“依国手之见,这枚棋子再没有其他出处了吗?
“ “这等材质天下罕见,应是扶桑的特产,其他地方恐不易见得。”
王国手笑道。
得到了有用的线索,狄仁杰告辞离去,王国手却久久站在庭院之中,任由苍苍白发随风披散。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脸上的神色似悲似喜,带着一丝怀念之意,幽幽叹息道:“真像,真像啊!
吾友,是你后继有人了吗?”
他颤颤巍巍的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水滑落脸庞…… “狄大人……”
元芳看到狄仁杰从棋院出来,连忙从墙上跃下,随着狄仁杰一并小跑,问道:“找到线索了吗?”
“有趣!”
狄仁杰微微一笑,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神色,看到李元芳一脸的茫然,他微笑道:“一个被人陷害输掉了棋局的老者,面对陛下的追查,竟然还在为陷害他的人隐瞒!
虽然碍于忠于朝廷之心,他暗示我了一些线索,但这些线索又牵扯到昔年英国公谋反的旧案之上。
是在借我的手为旧友平反?
还是……”
狄仁杰停下脚步,一手环抱胸口,一手抵在的唇下。
“想要破获此案,还需一人相助!”
狄仁杰目中精光一闪,断然道。
“这人是谁?”
李元芳大呼小叫:“能解开一切的答案,难道是我们大理寺的秘密武器?
不过,我才是大人最好的助手啊!”
“大理寺精英密探——索元礼!”
………… 长乐坊上方串联起楼阁的回廊繁华如织,下方楼宇间的曲巷便十分贫乏,退去了华丽的装饰,显露出此刻长安应有的平静来。
石板路上点缀着野草,月光从上方的楼阁间隙洒落下来,让这里平添一分静谧。
此时的曲巷中空空荡荡,旁边的楼阁的下层建筑略显寒碜,刷上的朱漆已经剥落,在月光的映照下略显斑驳,就连遮身的瓦片也有些残缺不全。
粗大的机关管道和发出沉闷声响的蒸汽机关构成了这里别样的风格,与上方的繁华相比,犹如天壤之别。
楼宇下方的建筑是长乐坊安置机关酿酒生产线的所在,平日里在这里往来的都是些酿酒的工人,所以这里漂浮着刺鼻的酒糟味。
狄仁杰穿梭在小巷中,元芳紧紧地跟在后面。
他打量着两旁的建筑,低声道:“狄大人,索元礼就住在这种地方吗?
他又有什么本事,就连大人也要请他相助,才能破获本案?”
狄仁杰脚步稍缓,低声道:“索元礼的父亲,曾经是一位格物派的寒门机关大师,年轻的时候便通过机关划界的比试成为了坊主。
因此他继承了家学,在机关术上的造诣十分的高超,昔年虞衡司曾有意招募他,但都被他拒绝了!”
“大理寺失窃案涉及秘阁机要,如果不想请虞衡司的人来协助调查,那就只有请他出手!”
长安三法司之中,大理寺是直属于陛下的情报机构,同时也是负责调查长安中大案要案的司法机关,而鸿胪寺却是管理长安市民日常的大小琐事,管理人口的基层执法机构。
唯有虞衡司,乃是长安这座机关泛滥的城市,专管机关,由机关师汇聚成立的机构,负责机关律的执行!
元芳可以和鸿胪寺的不良人们厮混在一起,但可受不了虞衡司那些眼高于顶的机关师!
他听到虞衡司那些人,就吐了吐舌头道:“那可算了!
跟他们说话,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只会听从命令的机关人。”
狄仁杰闻言也露出了一丝微笑,正色道:“虞衡司的人若是来调查,一定会索要机关秘阁的图纸,大理寺保存机密的机关,可轮不到虞衡司来指手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