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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甘(二十一)

薛凌垂着头,听的恍恍惚惚,等她蓄了气力抬起头,江玉枫早就不见了。

他那声问话,说到底,还是与苏姈如的“要输”没什么不同,不过就是句束手无策的嘲弄。

自嘲,也嘲人。

见眼前一片幽暗迷蒙,薛凌重重叹了一声,将手肘支撑于膝盖之上,继而将脸尽数埋于掌间,整个人软成一摊烂泥。

总该有点好的,这世道总该有点好的。

她见齐世言虽腐,终也怜子。

她见陈王虽愚,到底爱妻。

纵是苏凔犯蠢,那三年苦读也不负自己奋不顾身。

就连魏塱杀妹,剩下一个永乐也还过了几年好光阴。

以前她都是从人身上挑些不是来鄙薄,如今却要拼了老命的从人身上挑些良心来支撑,支撑她觉得这人间还有什么东西称道,支撑她在这黑夜里瞧见前路可行。

什么都没了。

原无忧公主上路之前,齐世言已清楚知道自己的外甥女回不来。

原齐清猗的锦玉良缘,是因为齐世言生不出儿子,无外戚之患。

说什么青梅竹马,不过是梁成帝利弊权衡。

孰料他倒是防住了齐府,没防住霍准。

原驸马府的桃之夭夭,是魏塱弄死了一个妹子,另一个妹子不能死的太快,却又不能留给霍家,便让黄家的儿子去演情痴。

哪曾想戏里人自己先跳出来砸了场子,所以江玉枫才格外关注永乐公主的事。

这些也无关紧要,更重要的是那五万两银子。

薛凌有些难以相信,却也无法打消怀疑。

宋沧是梁百年来最年轻的状元,想想好像是不太可能。

宋家不是什么文坛巨匠,年幼又家逢横祸,算他三年悬梁刺股......悬梁刺股....就能得偿所愿吗?

薛凌揉了一下脸,她虽读圣贤,却不为功名,少有研究梁科举。

真正的显赫之家,自有孝廉一途入仕,去涂点笔墨,多不过给自己博个功名说道。

偏世事皆如此艰难,他无关痛痒的,反而拿的轻而易举。

你生死攸关的,多是求而不得。

那些公子少爷,名落孙山也不是什么大事。

然家中长辈早有关照,说是刚正不阿,实则来往之人皆有手眼,也犯不着要个独占鳌头,只求榜上有名,便够了。

怕是这一刻,薛凌还想不到,那薛璃的三甲,纯粹是因为江闳多有顾忌,逼出来的。

不然,以往日江府之势,这东西,有与无,又有什么区别。

说回科举,本也施行了没几朝。

一切律法,皆是为了君王,择贤而用,上不避大夫,下不遗匹夫。

薛凌向来认同各凭本事,对这套规矩不说推崇备至,起码深以为然。

虽常念叨“蠢货”二字,可宋沧能凭借自身丘壑,堂堂正正的走到朝堂上去,她总是有些感慨的。

起码,不是像自己一样坑蒙拐骗。

她指尖移至太阳穴,大力揉捏着。

觉得自己一定是跟江府不对付。

不然,也不能江闳毁了自己的阿爹,江玉枫又来毁了苏凔,这俩狗东西,只会给自己找不自在。

她在心里暗骂了两声,破罐子破摔般将所有事一并了结,想着:无关紧要,什么都无关紧要。

只要霍云昇跟魏塱死了,怎样都无关紧要。

而霍云昇很快就要死了,这应该是值得欣喜的一件事。

她就这般内心天人交战,躯壳却稳如泰山,坐在那纹丝不动,等着黎明天光。

她都没胆量去找苏姈如对峙,或者说在苏姈如那本身也得不到真相。

但她也不敢想等宋沧出来后问个明白,她从来没回忆过那年回京时去别人家里偷钱的经历。

一付挑子太重,就下意识的要逃避,她已经不在平城了。

平城的薛凌,什么都没怕过。

苏姈如也确实花了五万两,或许银子的去向,薛凌还是知道的。

宋沧回来时与她在苏府相见,说苏姈如请了名师教习,时长有月余。

梁科举的考卷,被拆成数小节,这个给某公子透个口信,那个给某少爷露个风声。

谁也没有倒买倒卖,偏偏又是谁都在以权谋私。

只要其中一丁点,对于旁人来说已经够了。

苏姈如便花了大价钱,拼拼凑凑,在那月余尽数旁敲侧击的传给宋沧。

如此天衣无缝,宋沧本人,也仅仅是觉得考题正中下怀,哪里知道,自己不过是按部就班。

但那些零碎终究不是原封未动的考卷,苏姈如也没什么把握就能万无一失。

故而结果出来之前,她也拿不准能否得偿所愿。

而结果出来之后,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去告诉宋沧真相。

按说这事早也办得,苏姈如早些年不是没有物色过合适的人想要送入朝廷。

可惜局限在那,穷人家收个苗子,再花重金,怎么也养不出那个气度。

这也无可厚非,苏家既要别人自立,又唯恐别人忘恩,日常灌输的东西本就很矛盾。

想找个勋贵人家的养着,银子洒的再多,别人也看不上。

挑挑拣拣,没一个能成的。

宋沧正合适,几代清流之后,耳濡目染已小有底子。

人又聪慧,目标也远大,恩情自不必说,一切都恰如其分。

万事俱备,苏姈如怎会舍不得花银子。

宋沧在明县时,吃用困顿,笔墨诗书无一不是价值千金。

几年的花费算下来,五万两没准还不够秤。

但这些不是全部真相,齐世言仍然怜子,魏熠确实与齐清猗举案齐眉,黄承宣也是一颗心尽数掏给永乐公主。

魏塱,魏塱在那一瞬间,总也是希望能在永乐身上找点什么的吧。

而牢里的宋沧,是真的如薛凌所想,三年手不释卷。

便是苏姈如偷得那些东西递道他面前,所谓的名师也不过是连声夸赞他所思所答甚好,不曾改过只语片言。

“我早说兔子会吃肉吧”。

鲁文安拿着一小片黄羊肉晃得花枝乱颤:“这玩意我小时候抓的多了,啥都吃,自己下的崽都吃。”

“兔子吃肉,怎么会叫兔子呢,它应该叫狼。”

“你管它作死,他吃什么也是兔子,就像他拉屎是兔子,拉金蛋儿还是个兔子。

它是个什么东西,可不是它说了算,得是你说了算,知道吧。”

薛凌坐在那,记不起鲁文安的兔子,所以她无法参透。

不管是谁篡位,薛弋寒始终是那个薛弋寒。

不管苏姈如花了多少银子,宋沧永远是那个宋沧。

我们常常无法让世人认同,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去认同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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